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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东陵空旷,是郊外游玩的好去处,不过仅限春夏秋三个季节。冬季这里白雪皑皑,离远看,像铺了一层雪白的毯子,冬日暖阳一照,上面跳跃着亮晶晶的光点,像宝石粉洒在上面一般。

    雪积得很厚,因荒凉无人,便也没有人来组织扫雪,汽车不便行驶,便下了车打算徒步走进去,吩咐师傅晚些来接。

    依宁个子小,走一步都能陷进去半个身子,索性抱起她,放松心情,慢慢往相约的凉亭走去。

    依宁不停地“哇哇”发出赞叹,刘国卿也忍不住道:“广袤无垠的茫茫白雪,光是看着,便觉着连心胸都开阔了。”

    东北白山黑水,自有一派野性在其中。在雪地里行走十来分钟,远远便看到罗琦兆在向我们招手。

    他身侧还立着一人,头戴锦帽,身拥貂裘,脸只露出巴掌大小,偶尔有寒风吹过,衣帽上的毛皮被吹得凌乱,唯他岿然不动,清凌凌的,倒有些不食人间烟火。

    待走进了再瞧,原来是孟菊生孟老板。没想到罗琦兆胆子这般大,公然带了戏子──或者说娈宠──来赴约。

    我对戏子伶人到底还是有些偏见的,不自觉便轻贱了他们。刘国卿倒是没这番芥蒂,看向孟菊生时先是一阵恍惚,而后有些紧张,面庞微红。

    想来我对孟菊生有恩,他对我很是多礼。加之他的正牌主子罗大公子在场,倒显得尴尬。不过罗琦兆好像并不在意,依旧是笑声最响亮的一个。

    依宁坐不住,便放了她出凉亭去玩雪。大人们边闲聊些近来明星的八卦边等着邹绳祖。孟菊生在一旁静静听着我们说话,自己却一言不发。

    刘国卿待孟菊生甚是有礼,讲话时偶尔会看向他,后者回他一个点头,他才收回眼去。

    我在一边冷眼看着,有一搭没一搭的喝酒。三杯下肚,四肢都暖和了,冷风一吹,通体舒畅。

    这时邹老板姗姗来迟,口中道着歉,扭头从头到脚看了我一遍:“咦?怎么没穿那件绛紫的?”

    “敢情邹老板是认定我只能穿一个颜色了,”心底有些不悦,但面上还是笑道,“可我并不是很喜欢那个色儿。”

    邹绳祖被撅了面子,却没有任何羞愧或恼怒,转而对着刘国卿问道:“这位是──?”

    简单介绍了两句,五人围着方桌坐了。出乎意料的是,邹绳祖和孟菊生间未说一句。之前可是他求着我把孟菊生放出来的。

    孟菊生手中握着酒杯打转,并不喝。刘国卿也不喝。

    我之前肚子里有了点儿底子,再喝下去就难受了,却停不住嘴。

    耳边听着罗琦兆抱怨:“现在上海的东西真是一天一个价儿,尤其是那些西药,偏生咱家老爷子顾及什么大善人的帽子,死压着不涨价。有好些上海的同行都不满了。”

    “别说上海了,”邹绳祖道,“我有些货需要从香港进,价格虽然没有上海离谱,可是那些英国人管着,给的好处都顶上海售价的一个半了。”

    我对这些生意经没什么兴趣,只在一旁听着,眼睛看着依宁在雪地里滚白面团子似的打滚,生怕她不留神儿就滚没影了。

    偶尔分心,不自觉地往邹绳祖身上瞟。我想知道的,只是邹绳祖和我阿玛的关系。

    再一转头,但见依宁正仰着头和一个高壮大汉说着话。心下一紧,没来得及交代,起身便走了过去。没走几步,刘国卿也跟了上来。

    此地空旷,连棵树都没有,不知道这大汉从哪里冒出来的。

    行至依宁身前,把她抱起来,那大汉看上去年纪不小,胡子拉碴,穿着很是奇怪,有些像常年在山里居住的猎人,身上却没带着猎枪,身边也没有猎人必备的猎狗相伴。

    和那大汉对视半晌,他突然向我弯下腰,鞠了个躬,然后转身走了。他步履稳健,不过片刻功夫便消失在了远处的山林里。

    我和刘国卿都愣了一愣。

    看来确实是住在山里的猎户。

    我问依宁:“你们刚刚说什么呢?”

    “什么都没说,”依宁还眺望着猎人消失的方向,“他就是看着我,我问他是谁,他也不说话。”

    我摸摸她的小脑袋,把她抱回了凉亭。这里人烟稀少,可并不代表就安全。

    这样想着,把随身带着的枪放在了外面的兜里,放在外面拔枪速度快,以保万无一失。

    刘国卿惊讶道:“你随身带着枪?”

    我瞅他一眼,看另三人也在侧耳听着,却没有隐瞒:“习惯了。现在可没有什么太平地界儿。”

    罗琦兆眉毛一挑,开始找茬:“合着依署长不信任罗某挑的地儿了?”

    “怎么会,”我对他笑了下,“枪里没子弹的,只是用来吓唬人。”

    气氛稍稍缓和,眼角瞥到邹绳祖对着我笑。

    我转过头去看向他:“说起来,最近邹老板深居简出,依舸想去拜访都苦于无门哪。”

    “这话说的,”邹绳祖还是那个表情,“不是早就吩咐了,依署长大驾光临,茶水茶点管够么?邹某自然是随时欢迎。”

    罗琦兆哈哈笑道:“看来还是依署长有面子啊!”说着站起身,斟满酒,“来来来,小弟敬您一杯!”

    我没推辞,与他倾身碰了杯,依宁吵道:“爸爸,我也要喝!”

    哄堂大笑。罗琦兆道:“果然虎父无犬女啊!哈哈哈!”

    连孟菊生也微微勾起了嘴角。

    刘国卿刮她的小鼻子:“那酒不好喝!”

    罗琦兆闹闹哄哄拽文辞儿,唯恐天下不乱:“刘兄,你这话教小孩子就不对了,这酒可是好东西,所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又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是谓喜也用它忧也用它。怎么能单单从口味上就否定了它呢?”

    刘国卿脸涨红了,看向我,向我求助。

    我把依宁搂怀里,把他们都哄散:“去去去!一个个儿不教好的。我这可是闺女,不是臭小子!娇气着呢。”

    “得得得,小心依署长一生气,统统都给关号子里去,”邹绳祖道,“罗大公子,你就闭上嘴吧。”

    因着依宁打岔,到了中午叫饿,便都散了。罗琦兆本要请客吃饭,被邹绳祖推辞了,便携孟菊生离去。

    我家的司机师傅还没来,罗琦兆的车子不顺路,便厚着脸皮和刘国卿蹭了邹老板的车。

    刘国卿临走前先向罗琦兆道了别,然后对孟菊生道:“孟老板慢走。得空了,国卿定去捧您的场子。”

    我在旁边听着别扭,心里头闹心得很,便抱着依宁先坐进了车里。

    方坐定,却听邹绳祖没头没脑来了一句:“他不过是在可怜他。”

    我先是一愣,蓦然间脸上刷地火烧火燎。有一种掩藏进最深地方的、难以启齿的小秘密很轻易就被扒出来,而后被丢到太阳下暴晒的感觉。

    他又道:“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说着扭头来看我,复又伸手揉了揉依宁的头发,“可是我不知该怎样说。也不想说。”

    我张口结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说道:“你只需知道,我不会害你就是了。”

    说完便不再言语,在一边闭目养神。

    我看着他的侧脸,顿生出一股荒谬的情感来,却只能愣愣。

    等刘国卿上了车,抱了依宁,和我说道:“那位孟老板,真是个风流人物,单是一站,就和我们不一样。原应天上客,只可惜,误惹世间尘啊。”

    我没表情地瞅他一眼,抿直了嘴唇。

    他又叹道:“罗大公子真是幸运。”

    我勾起嘴角,似笑非笑道:“怎么,刘先生动了凡心了?”

    “什么呀,”他道,“从前总能听到孟老板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我闭嘴,看向窗外。只是玻璃上上了霜,啥也看不到。

    车子先到了刘国卿家。他下了车,让出门等我和依宁下来:“咱中午吃什么?”

    “您自便,”从他手里抢过车门,在依宁挪下去之前狠狠甩上,“再见。”

    依宁不太明白发生了什麽,但还是知道是要跟爸爸回家的,只是有些恋恋不舍,摇下窗户跟刘国卿挥手。刘国卿傻呆呆地杵在路边,还没反应过来。

    邹绳祖睁开眼,先是回个头看渐渐变小的刘国卿,再转过来:“你真幼稚。”

    我阖上眼装没听见。大脑晕晕乎乎的,今儿真喝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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