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我寻了个空闲,把小玉开新戏的事给太太说了,太太却只勉强笑了笑,很是敷衍,这让我觉得很纳闷。
问她,她摇头道不舒服。听下人说,这一整天,太太都是待在家里,没有像往常般出门打牌。要叫大夫,太太又没让。
上班并没有遇到刘国卿,包括中午,我去食堂用了午餐,却与他连个照面也无。当然我没有很关注他的一举一动,我只是提炼出这一天里主要人物的去留状态。
不知道成田给了他怎样的处分,表面似乎波澜不惊,但我能窥视到的,也只有表面。
等到了小玉开新戏这天,我早早回家,换了衣服,和太太一起去了。依诚要复习功课,最近学校选派他去参加县里的日语比赛,老师给了他许多篇演讲稿要背,可谓焚膏继晷、焦头烂额。至于依宁,她放了学就去冈山家玩了,多多寄养在小平那里,俩个小孩和一只猫很玩得来。
还有依礼,太太想带着他,可想到他对孟老板的亲昵更甚于我,便一口否决了。
我才没挟私报复,我是要依礼知道做公子少爷的规矩,何况报复我自个儿儿子,有辱斯文。
事先没有和罗大公子联络,也没有叫邹绳祖。想接近一个人的方式不是死皮赖脸,装偶遇才是最好的。
这天戏院爆满,却大都是来捧孟老板的,不过至少造出了声势,一楼散桌沸反盈天,二楼包厢亦是宾朋满座,算是给足那个叫小玉的女旦的颜面。
我们照例包了二楼,因是有女眷,再加上罗琦兆定是也在二楼,便选了个靠近入口的位置。这样任何一位来客都能一目了然。
太太坐定后满上茶水,心情比前些日好了许多,笑道:“小玉这丫头懒得要死,可算开了个新戏。她倒是面子大得很,能请来孟老板,真是越发厉害了。”
我啜了口茶,随口问道:“孟老板有日本人捧,这小玉难不成也会是下一个?”
“管她呢,”太太挟了块点心,目光漫不经心地掠过雕梁外,“她有机会演,咱就看着得呗,捧不捧的,又不是咱们说了算。”
我觉得太太是难得糊涂,好生令人钦佩。如此想来,本人对孟老板的敌意,也是师出无名、无理取闹了。
开场锣敲过,戏楼却是更加吵闹,直到小玉未见人而先亮嗓。一句方唱罢,操鼓轰鸣,司琴铮铮,人声顷刻鼎沸到极致,纷纷激动地拿金银首饰,用手帕裹了向台上掷去。
方亮嗓,人未见,便有如此讨喜钱,还真是出乎我意料。转眼看太太,她提前准备了些零碎家伙,随意抓了一把,唤来茶童拿锦帕包好,着他去楼下献喜。
茶童走后,太太低声对我道:“都是些老早的款式了,如今不时兴了,给她我还心里舒服些,总比看着这金镏子金手镯占地方却带不出去好。”
我说道:“你们女人就是麻烦。”
太太一挑眉,呷茶悠然道:“那也是给你长脸。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的,那个帮丈夫跑单的刘太太?带来带去也就那么一枚翡翠戒指,到底是商人媳妇,上不得台面。你原来送过我一套的粉红钻项链、戒指、手镯,那天带了,人家可是直夸赞你疼媳妇呢!”
我一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心道我这点卖命钱,全供给你败家了。
不过也是心甘情愿,谁让我是她丈夫,又对不住她呢,不宠她宠谁?再说,放眼看去,也就她是和我一条心的。
?
如此这般过了些时刻,底下咿咿呀呀几幕演罢,吃着点心的功夫,一抬眼看着刘国卿与罗琦兆上了二楼,两人似是相约而来。
太太也瞧见了,对我道:“没想到这么巧,不如请他们过来一起坐坐吧。”
我尚未点头,忽然帘挑而人入,正是罗琦兆与刘国卿。
罗大公子完全一副主人做派,先是向太太打了招呼,而后对我道:“进来第一眼就瞅着你了,我们不过是晚到了会儿,本来定好的包厢让别人给占了去,你不会不收留我们吧?”
我一本正经道:“不会,把份子钱交了就好。”
罗琦兆哈哈大笑,坐在了太太对面,刘国卿坐在我对面,他对太太见了礼,却并没有看我。
茶童伶俐地加了两个杯子,罗琦兆主动给唯一的女士倒茶,以示其绅士风度,说道:“原来依太太也是个戏迷,依署长可是对戏半点兴趣都没有,未免太无趣。不过能忍得住来陪您,真是我辈的楷模呀!”
太太掩嘴轻笑,嗔怒道:“他呀,也就是干陪着。”
我瞪了罗琦兆一眼,心道你个养戏子玩后门的可真好意思说。
罗琦兆恬不知耻,放下茶壶,指着我故意道:“这似喜还嗔的眼神一瞥,多少女人的心都能给勾过去了!依太太你可要把他拴好咯,要是放他出来,那不是断我们的花路吗?哈哈哈!”
我忍不住道:“刚还说我是你的楷模,这会儿又变了,你那嘴里就是吐不出象牙来!”
一来一往又讲了些混话,刘国卿一直未插一言,直到楼下再次传来足以掀翻了屋顶的喝彩声,才说道:“中场了,我去解手。”
罗琦兆道:“等我,一起。”
待二人下了楼,太太才道:“刘先生是怎么了?无精打采的。再说依航的事,你倒是欻个空说呀!”
我皱眉道:“这事不用你管。”
“上次你就把人家踹出来了,现在还没好?怎么老爷们闹起别扭来比女人还难哄?你就服个软,放下架,现在可是我们有求于人”
未等太太讲完,我心下早已闹腾不停,仿佛里面盛满了煮沸的水,持续沸腾着,还冒着白烟。
腾地站起来,丢下一句“出去抽烟”,疾步而去。
我知道这般举动过于沉不住气,但是从第三方口中将我和刘国卿的名字联系在一起,便显得讽刺了。
出了戏院门,转到后街,背着光亮,风过涌起一阵凉意。抬眼看天,只有寥寥星辰,月色黯淡,倒是披红戴绿灯火通明的戏院,仿佛成了夜间涂了脂粉的太阳。
摸出根烟来抽了,靠在肮脏的灰墙上,方得片刻喘息。可才吸了一口,刘国卿的声音便夹在夜风里飘过来:“依舸?”
我叼着烟含糊地应了一声。
他从灯火中走来,辨不清面色,微弱的星月光点亮了他的双瞳,能看到他正盯着我的嘴。
我又摸出了一根烟,递过去。他接过,含在嘴里,脸凑过来,将烟头对准我的,烟头与烟头相贴,不知怎的,竟心跳如鼓,连带着手都在轻颤。
待烟点燃,他夹烟在指间,也学我的样子靠着灰墙,接着连连深吸两口烟,姿态很疲乏。
心跳渐渐平复,甚至有那么一刹那,它不再跳动。
过了些时候,觉得气氛有些压抑,我问道:“你怎么想着和罗琦兆来往了?”
“你不也是?”他没有转头,双眼微睁,盯着不甚明亮的天空,平静道,“我想我们的任务是一样的。”
“你都知道些什么?”我问。
“我知道的不比你多,”他说,“但至少,孟菊生是他最明面的弱点。”
“没准是他故意推出来的弱点。”我忍不住讥诮,“他扒着横沟,自然要给出一个适合拿捏的把柄,孟老板最适合不过了。”
“你这么认为?”
“不。”停顿后,不情愿道,“不管真假,罗大公子还是付出了情意的。”
再次沉默。我想着把话题拉回来,便说道:“你怎么一个人出来的?罗大公子呢?”
“去后台了。”
又是沉默。
烟火在指尖完成最后的明灭。随手将烟屁股扔到地上,碾灭后抬腿要走,忽然听到刘国卿弱声道:“依舸,你别怨我。”
微弱的声线里充满了乞求。
大脑里好似有一根线崩断了,就像是饱胀的气球扎到了一根针,满腔的滋味一股脑涌出来,像开了闸的洪水猛兽,不能自已。
遽然拽掉他嘴里的烟,口中烟雾尚未散去,就被我含在了嘴里,浓重的烟味在我俩口舌纠缠间变了味道,他也化被动为主动,好似两只互不服输的野兽,期望对方臣服在自己脚下。
烟味淡了,后散了,我们分开相贴的唇齿,额头相抵,呼吸相绕。
抱着他的手臂勒得更紧了,我不想放手。
“刘国卿,你知不知道,我......我不爱你。”
“我知道,”他低低耳语,“我也不爱你。”
今夜,真是最美的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