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睡几小时天便亮了,稀里糊涂地爬起来,洗漱完,草草用了早餐。临走时时间尚有盈余,刘国卿叫住我,递过来一张相片,接过来一瞅,这不是过年时候和太太孩子照的全家福吗。
我笑道:“你倒是上心。”
刘国卿垂着眼,目光落在照片上,半晌抬起头,认真道:“依舸,我说过,等战争结束了,就该聊聊我俩的事儿了,我说的都是心里话,你得往心里头去。”
把照片贴身揣了,听他这番真情实意,不由得笑着摇头:“刘国卿啊,我也想往心里头去。但这张是空头支票,你我有没有命享还不一定呢。”
他面色骤变:“外面是不是发生什么事儿了?”
对着他眼睛盯了一会儿,这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不大,但很有味道。
“你眼睛近视吗?”我笑着问他。
他瞪大了眼睛,身体僵直,面色隐隐发青。
我接着道:“从老子回来再进警署就没闲着,处理的第一号人物就是借住在老精华眼镜店里的一个要考医科大学的学生,叫任国桢。这小子牛啊,愣是没让日本人查出来什么特别身份,只好往我们中国人这儿推。我看了眼日本人搜出来的账单,诶哟喂,一大长串,还都是签名,书法大杂烩似的,各式各样海纳百川,看得老子眼睛都花了,寻思反正日本人没证据,我就给放了。不过那账单上有个名字挺有意思的,叫刘清臣——字儿还是颜体,你说有意思吧?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爹妈想让他当前朝的官儿呢。”
他的字,就是用脚写的,再化成灰了,老子也能一眼就刁出来!
他颤声道:“你在我身边安插了眼线?”?
“别说那么难听,咱们现在要一致对外。”
这事儿我想了很久,要不要提醒他——从我们两个愈渐清晰的政治立场和所属党|派来讲,虽然国共在前线还是合作的友军关系,但是上到司令下到小兵,无人不心知肚明,一山不容二虎,争了十年的双方,在赶走日本侵略者之后,必然会再次枪口相向,兄弟阋墙。
我们早知道彼此不是真的为日本人效力,甚至期待过这只是上头的一次政治考量,把两个隶属相同党|派的地下工作者放进同一个篮子里。然而期待就是期待,老精华并不是我和上头联络的地点之一,那么刘国卿,就只能是友军的人了。
所以他说的“战争结束”,我也不再抱有期待——他说的是哪一场战争的结束呢?事到如今,我反而不想小鬼子走了。
他似乎有些生气:“依舸,你这么做可不厚道,我可没往你身边钉钉子!”
“你为啥就不认为老子是怕你干蠢事,才找人盯着你呢?”
老子根本没给他安眼线!说他蠢他还真学上猪哼哼了!
“我不需要!”他冷下脸来,“我给你个面子,你自己把他们撤走,否则别怪我亲自动手!”
我乐了:“行啊,我还真不撤,你自己慢慢找去吧!”
其实老子没把这事儿当回事儿,反而觉得刘国卿的反应很有趣,干脆逗一逗他,顺手给他制造点儿假麻烦——真当老子给他擦屁股是白擦的?怎么着也得捅捅他那宝贝似的腚眼子过过干瘾啊。
这天晚上,我约了邹绳祖一起吃晚餐,主要是问问他下一次去上海是啥时候,方便他把戒指给我取回来,顺道就也把早上这事儿说了,当然这是说了刘国卿以为我在他身边钉钉子,没再说深入了。
?
到底还是忌讳他半剌日本人的身份。
邹绳祖近期没有再去上海的打算,不过他可以联系到朋友帮我把戒指取回来,这让我放下一大块心思。
又听他道:“刘国卿这人儿脑袋在情情爱爱上不会转弯,真是傻得可以,看来他还是不了解你。”
我说道:“前半句英雄所见略同,后半句,他要真了解我了,那还真坏事儿了。”
“愿闻其详。”
“他了解的越多,老子就越被动,我得牢牢掌握住主动权。”
“你可拉倒吧,”邹绳祖嗤笑,从鼻子里喷出气儿来,态度不屑,“你在他跟前儿乖得跟只猫似的,还主动权?你别到头儿被人家卖了还替人家数钱呢。”
“哼哼,只有老子卖别人的份儿,别人想卖我,也得看看买主够不够格儿。我可告诉你,邹老板,卖人这笔买卖,你还真做不过我。”
邹绳祖笑笑,没反驳。
我趾高气昂跟只大公鸡似的,实则心中闹腾个不停。?
时局越来越乱了。
转眼到了夏天,这两个月来刘国卿安分了不少,不过对我却是有了些距离,老子心道这是自个儿作出来的,便想和他说清楚,可他大门一关,明摆着谢客,老子脾气一上来,爱他妈咋咋地,还惯他毛病了!
要说两个月之后,罗大公子带着小兔崽子登门了。
老子脑仁直抽抽,孟老板一直没个音信,那浅井队长原来是搁横沟手底下干的,老子自然不能为了个戏子撞枪口,可在罗大公子这边又不好交代,便一直没联系他。
这会子人家也不用咱联络,自个儿就来了。
小兔崽子没个长进,我也懒得理他,左右不是自家孩子,管多了人家家长不乐意,何必做恶人?况且,罗大公子这次来,也不是真为了让郑学仕道谢的。
罗大公子先道:“依署长,你托我查的事儿,还真有些眉目了。”
我说了句“是吗”,然后瞅了眼郑学仕,说正事还是避着点这个有组织的孩子好。恰巧依宁梳着两条小辫蹦蹦哒哒从楼上下来了,便扬声问道:“依宁,你哥呢?”
依宁道:“不知道呀。”
我看她衣着整齐,是个要出门的模样,又问道:“你要去哪儿?也不带个人伺候。”
“我去小平家接多多,离着不远。”
我又瞅了眼郑学仕,笑道:“你别自己去,带上你郑哥哥一起,顺道再去北市场转转,你不是要买头绳来着?钱去账房支。”
依宁眼睛刷地亮晶晶,拽着郑学仕就往外拖,还冲我们挥手:“爸爸再见,罗叔叔再见,我们晚饭前就回来。”
我脑袋更疼,吼了一句:“你别乱吃东西,郑学仕你看着点儿她!”
也不知道俩孩子听没听进去,也没个回声。孩子大了就有主意,依宁被我惯得是天不怕地不怕,想她小时候多可爱啊,想出门就拉着我,满口叫着“爸爸我要这个”“爸爸我要那个”,现在不是去找小平陪她就是叫上女同学一起出去,偶尔还有一屁股的光头小子给她拎包,一想这个老子就忍不住泛酸水
还他妈真泛酸水了!
来不及和罗琦兆打声招呼,三两步跑去了厕所,吐了几口,一抬起头来头晕目眩,扶住洗脸池才堪堪站稳。
罗琦兆站在门边,道:“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洗把脸,漱漱口,又投了毛巾擦了脸和脖子,凉快了些,“一到夏天就容易吃坏肚子,也不知道最近吃啥了,闹个肠胃不调,总吐。”
“肠胃也不是小事儿,找个医生来看看吧。”
我挥挥手,转了话题:“你说你查到些眉目了?接着说。”
我俩回到客厅,叫下人送上来些酸梅汤,喝进嘴里总不是个味儿,便说道:“这厨房干什么的,糖不要钱咋的?连个酸味儿都没有,咋消暑?都他妈喝醋去啊?”
罗琦兆端杯子尝了一口:“我喝着正好啊,这还叫不酸,”又调侃道,“你也不是沾酸惹醋的人啊。”
“去你娘的,跟个糖水似的,你爱喝你多喝点儿。”
闲话说完,便讲起了正事:“你让我查塌方记录,我是没查着。咱奉天是个风水宝地,东南西北四个塔镇着,几百年没病没灾,不过前几天有个养殖员的侄子来干活,新来的不懂事,出了养殖场,在另一个山头迷路了,找了两天才找到。据底下人说,他是掉进了一个大窟窿里头,乌漆抹黑的,里头似乎有条路,但他没敢细瞅,守着洞口睡了两宿,才被救出来。我合计着,这又不是啥山洞,那是个地底,保不准是个墓穴。我就来和你说道说道了。”
听他说完,我问:“是哪个山头?”
“东南边儿,通浑河的那个。”
心里一咯噔,那就是彭答瑞住的地儿!
要说掉窟窿里的,还不止罗琦兆说的这一个,依宁也掉进去过,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一个窟窿。
“你们还能找到那窟窿吗?”
“这你得问他们,但我估摸着悬。那小子本来就是迷路了,记不清也正常。”
如有所思的将信息消化了一番,盘算着得找个时间去碰碰那窟窿,最好是瞒着彭答瑞。不过那姓彭的神出鬼没,老子一来就跟敲了他家门似的,也不知道能不能瞒得住。
说完了我的事儿,就该说他的了。我也没叫他先开口,主动说道:“诶,孟老板那个事儿,就想和你说呢。是兄弟我没能耐,对不住你。”
便将浅井如此这般的同他介绍了一番。
罗大公子倒是坐得住,在心里头不定编排着什么,只是说道:“那也不能为难依署长,一声兄弟也不能让你白叫不是。”
说完便说要走。
我赶紧留他:“你外甥还没回来呢,晚上吃完饭再走吧。”
“不用,我还有事,学仕要是回来了,就留你这儿吃口饭,再让他回家。”
心里很劲儿抽了自己一巴掌,叫你多嘴!面上却仍是笑得彬彬有礼:“行,你放心吧,保证完成任务。”
送走了罗琦兆,骤然松懈下来,就觉得浑身提不起力道。这些日子是忙是累,可以前也不是没忙过没累过,难不成是真老了?
窝进沙发里懒得动,不知不觉打了个盹,直到有人给我盖了个毛巾被才醒。
一睁眼,是柳叔,还给我掖被角呢。
我赶忙坐直了,搓搓脸,说道:“什么时候了?”
“再有俩小时就开饭了。”
一觉睡了俩小时,却仍是没个精神头。打眼一瞅柳叔倒了杯酸梅汤递过来,我没接:“厨子估计是喝多了,这酸梅汤都没个酸味儿,等晚上让他重做。”
柳叔喝了一口:“正好啊。”
“嘿,难不成是我舌头进了盐水,尝不出味儿来了?刚才罗琦兆也说正好,我喝着咋没觉得。”
柳叔一顿,瞅着我,眼底变幻莫测一番,说道:“大少爷,听说你最近胃肠不大好?还是去正经医院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