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中午方醒,我给她梳了头发。我老依家的孩子都生得头发浓密黑亮,小妹是其中的佼佼者,她自个儿也护着,这点依宁和她一样。
可这次回来,她的头发大把大把的掉,也没了光泽,失去了阳光和水的花儿般,整个人都没了生机。
我一个大老爷们,在梳头发这类女人活计上不免笨手笨脚,好几次扥下了几根完好的发丝。怕小妹疼,便更加小心翼翼,放下梳子,却发觉她根本无知无觉。
心窝子被锥子密密地凿着,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事关死者,所有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心伤,只能随着时间自愈。
我摸摸她隆得溜圆的肚子——对于她这个月份,似乎忒大了些——将垂到身前的一缕头发别到她耳后,慢声细语地劝:“你得吃点儿东西,你想吃啥?大哥给你端上来。”
意料之中的没动静。
我接着道:“就算你不饿,我大外甥也饿了,我可舍不得饿着他,你这当娘的倒是忍心?”
小妹呆滞的目光终于有了回应。一见有戏,不由大喜过望:“先喝点儿稀溜的,润润肠胃,你得吃个鸡蛋。有没有啥特别想吃的?你跟哥说,哥让厨房给你准备。”
小妹眼圈儿渐渐红了:“我想吃三文治。”
“行,哥给你做。”
“艾伦经常做三文治给我吃,不管是早餐还是晚餐,他总做,我就说他只会做这一样儿,他还嘴硬,”小妹喃喃道,“他说等以后有孩子了,他就教孩子做,让孩子做给我俩吃。”
这倒是那个好吃懒做的黄毛能干出来的事儿。
小妹泪眼婆娑地问我:“哥,我该怎么办啊”
“怎么办?哥养你,哥养你一辈子,就怕你嫌我烦。”
她搂过我的脖子,呜呜地淌眼泪儿,混着鼻涕全蹭上了衣领。
小妹哭了一通,又睡了会儿,起来精神多了,喝了小半碗儿粥。陪了她一宿,大脑累得一片浆糊,便唤来太太照顾。两个女人家有时候更能把话说开,让太太陪陪小妹也好。
然而,比起睡觉,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儿。
依宁不在家,奶娘说她抱着多多去门口玩了,便又出门寻她。她倒没走远,就在家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坐着发呆,猫儿也学她的样子发呆,二者颇为神似,场景好笑至极。
依宁看着门口人来车往,不知看了多久。我来到她背后,扬声道:“依宁。”
她吓得噌地一蹦三尺高,像夏天荷叶上精力充沛的小蛤|蟆,猫儿倒是镇定,喵了一声,动也不动,还拿屁股冲着老子,嚣张得狠。
依宁梗着脖子,看东看西就是不看她老子我,一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模样。她又窜了个子,与依诚不遑多让,女孩儿发育得早,倒是情有可原。原本团呼呼的小圆脸也尖了下巴,不经意间多出了少女的楚楚风姿。也更懂得臭美了,要穿羊毛的长筒袜子,要涂红指甲,又嫌下人挑的新料子的花样不好看,非得自己跟着去挑——得亏邹绳祖惯着她,由着她胡闹,还乐不颠儿的开着小汽车,拎着大包小裹送她回来,说:“你这闺女可不得了,眼睛毒着哪!瞧上的都是顶好的料子!”
那次刘国卿也在,邹绳祖和他都不与对方多话。依宁不懂其中弯弯道道,拽出料子给她刘爹爹显摆,刘国卿还一本正经地跟她讨论新晋的女装款式。
从那次我才意识到,我家宝贝闺女长大了,懂得打扮了。心里又是骄傲,又是不舍,只想她在我怀里做一辈子的乖宝宝。
可她就是长大了,还无师自通了许多东西。
“天儿还冷,穿这么少就出来,紧找着得病呢是不?”说着把外套脱下来给她,“穿上!”
她一巴掌挥开老子的手臂,外套没抓稳,掉在了地上,正盖住了猫儿。
猫儿边叫边往外头钻,却只露出个脑袋瓜子,瞪着俩圆溜溜的大眼睛,耳朵尖时不时动一动,不肯出来了。
依宁哼了一声,油光水滑的两条麻花辫一甩,就要往家走,才迈开腿就被我叫住:“依宁,你给我站住!”
到底是个孩子,口气稍稍重一点,就乖乖听话了。
我来到她身前,在她横眉冷对的目光下,倍感无地自容,却又不得不打起精神,端起架子,再摆上道貌岸然:“依宁,你甩脸子给谁看呢?”
“反正没给你看!”她嘟囔道。
我想了想,决定采取迂回政策。我和刘国卿的事儿对一个孩子来说——还是亲眼见到的孩子——刺激不可谓不大,可依宁再爱臭美,她这个还不到十岁年纪的小孩儿,能懂个啥?
于是说道:“这次生日,带你去东湖骑马,好不好?骑一整天。”
她是四月的生日,眼瞅着就到了。我本已准备好了礼物,是一套钻石首饰,项链、镯子、耳环一应俱全,自是价值不菲。这还是瞒着太太买的,在太太眼里,依宁永远都是个小丫头片子。
我倒是舍得,孩子长得快,一眨眼就谈起了情情爱爱——依诚天天收情书,收得烦不胜烦——姑娘不比小子,就这么几年的新鲜,从现在就当是给她攒嫁妆,我都嫌晚了。
依宁道:“谁要和你一起去?我和同学们一起去!”
心是哇凉哇凉,半天说不出话来。
依宁似乎发觉自个儿说得不大好,又说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她仰起头来,严肃而庄重,“爸爸,你和爹——刘叔叔,你们——你们——你们是不对的!”
我蹲下来,不过一年前,这个姿势还能和她平视,如今却要仰视了:“你为什么觉得不对?”
依宁涨红了脸:“你们不穿衣服!你们耍流氓!”
“这就是不对了?”我问,“可就算不对,我也只能将错就错了。宁宁,如果爸爸不改,你就要一直躲着爸爸吗?”
“我才不要流氓爸爸!”她哇地哭了,哭得撕心裂肺,上来拿小拳头打我,“你还我爸爸,你不是我爸爸!”
我抱住她,她连踢带踹,含含糊糊叫嚷道:“你是大坏蛋,你是王八犊子,你是汉奸——”
汉奸——
我问她:“谁教你说汉奸的?!”
她一抽一抽的:“汉奸汉奸汉奸汉奸——!”
她叫得越发大声,心下一急,扬手扇了她个大嘴巴子:“闭嘴!”
日本人的地盘,怎么能容人叫喊“汉奸”?这是不服管教,是“叛国”大罪!
依宁被打懵了,呆望了我半晌,刚换完的小白牙吭呲一口咬上了老子的脖子!
我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却把她抱得更紧了。
咬吧咬吧,咋咬都成,别叫唤“汉奸”了就成。
只是心里发酸。
本以为,依宁会是最理解我和刘国卿的人。刘国卿对她百依百顺,更别说我这个亲爹,把她当眼珠子捧着、护着,她无疑也爱我们。
本以为,她的反常,是见到了我和刘国卿激烈的性|事,受了刺激,又不明白,只隐隐察觉到这种私密不是她能够参与进来的,从而产生了被遗弃感。
外人一提依家老爷,虽说脾气大点儿——哪个爷们儿没脾气?——又是模范丈夫,又是模范大哥,又是模范爸爸。我在正轨上行走了三十多年,扮演的角色都是他人眼中的我。
而真正的本我做过的唯一释放了本性的事儿,就是刘国卿。
一点墨,就把一笼白鸽子染成了乌鸦。
老子他妈的就想喘口气儿,歇个脚儿,也罪无可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