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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二章

    邹绳祖没有将我的妻儿老小安排在过于偏远的地段。他的意思是,大隐隐于市,偏远地段没几个人,忽然冒出来一家子,很快就人尽皆知了,这不直接往日本嘴里送吗。

    我点点头,安顿好太太和依宁——尤其是依宁,这闺女太不安分——我们又回到了车里。

    临走前太太叫住我:“依舸。”

    我回过身去看她:“咋了?”

    太太微微一笑,眼眶里氤氲朦胧:“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换身衣服再走吧。”

    我又要隆起眉头,目光触及到身上着的病服,心下一软,对邹绳祖道:“你等会儿我。”

    邹绳祖撅了下嘴巴,耸了耸肩膀,去了孩子堆儿里,倒是没催促。

    屋舍是个平房,一共六间,连成了排,说白了就是两套相邻的大瓦房,并不气派,全是青砖垒起来的,没涂漆,更不像东陵那外墙贴满了琉璃瓦的祖宅。太太这辈子没住过如斯破旧的房子,她却来之安之,没一句抱怨。我万分愧疚,愧疚她跟着我提心吊胆,还要受苦。

    低矮的房舍里燃着煤油灯,窗框透出一方块的蜜黄,不如点灯明亮。灯光晦暗,照得太太的脸明明灭灭。她从箱底儿翻出一件崭新的大衫,鸦青的颜色,触手柔软顺滑,是极好的料子,正是这个季节的衣装。

    她拿过来对着我比量比量,说道:“照着你先前儿的身量做的,有些大了。”

    我说道:“这么好的料子,给我做什么衣服?我看你都没给自个儿做,倒是依宁又添了身行头。”

    她眼角微微一红,轻声道:“你管那么多呢,这就给你做的,我的衣服多了去了,穿都穿不完!”

    我静静望着新衣服半晌,说道:“咋不见你穿旗袍了,你不有挺多吗。”

    “穿那玩意儿没法干活儿,又不是大奶奶了,”太太强颜欢笑,“人家现在可是——那词儿咋说来着——劳动人民?”

    我错过她往箱子那儿走,她忙抓我胳膊道:“你赶紧把衣服换上,邹老板还等着呢!”

    我与她对视着,末了,她缓缓松开手,低下头去,静默不语。

    我蹲下-身,打开箱子,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几件旧内衣、一双黑布鞋、两件小褂、两条棉布裤子。

    嘴里噙着苦水般,鼻子酸涩得如同掉进了醋缸。我压抑着复杂而激荡的心情,明知故问:“那些个旗袍、外衣、风衣、首饰都哪儿去了?”

    太太的手按在我肩头,轻柔如羽毛,于我却重如千斤坠石。她带上了惶惑的哭腔,却故作轻松道:“临时应个急,等你得了新的差事,再买新的,左右那些都旧了”

    我捂住了脸,眼泪从指缝里滴了出来。

    那条珍珠项链,戴在她雪白的颈子上,是多么美丽;那身电蓝的旗袍,配上从上海带给她的蓝宝石耳坠子,是多么婀娜多姿

    太太也蹲下来,张开臂膀,将我的脑袋抱到她柔软馨香的胸脯里。我艰难地喘息着,像个溺水之人,紧紧揪着她粗布制成的衣襟,感到了由衷的悲伤。

    我一遍遍小声呢喃道:“对不起对不起”

    太太捧起我的脸,习惯性地去腋下拽手帕,却拽了个空,只好改用袖子给我擦脸。我呢喃一声,她应和一声:“没事儿多大点儿事儿啊哭啥啊哭”

    我将脑袋挪出来,抹了两把脸,太太趁这时候说道:“邹老板还等呢,赶紧把衣服换了。”

    我点点头,任她伺候着。她扥扥袖子,又理理领子,最后捋平肩胛,往后退一步,仔细端详一番,笑道:“我家先生咋这么好看?”

    我低头一笑,揉揉面皮:“都老了,还好看?”

    “你就是掉光了牙,眉毛头发全白了,也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但你是我家的,让他们眼馋去!”?]

    我笑道:“小傻瓜,最好看的是你呀”

    太太抿嘴一笑,绯红了面颊,在摇曳的灯光下,顾盼生姿。

    我执起她的手,相携来到院儿里。一边走着,我对她说:“这儿是南城,离大姐家就隔着两条街,近得很,你自个儿掂量着。”

    太太道:“只管约束着孩子们不出门儿了,时不常的,李四还来送些米面粮油。”言道此,她叹了声,“邹老板对咱们真是仁至义尽了。”

    我却不以为然,若说以前拿着邹绳祖的接济,还十分的不好意思。得知他是我亲兄长之后,拿着便理所当然了起来——谁家哥哥不惦记弟弟的?

    却听太太佯怒道:“你这人怎么半点反应也没有?我不知道你和邹老板干什么去,只盼着你收收你那暴脾气,别跟人家急赤白脸了。邹老板这般不如意的时候还能想着咱们”

    我微微一愣,道:“他怎么不如意了?”

    太太道:“他没和你说过?”见我莫名地摇头,又道,“你走的这三年,政府让上缴金属,依诚依宁他们搁学校的铜墨盒都给拿走了,也不知道干啥用。就这么着,金银行全倒了,铜行还有那么两三家。结果就前阵子,四平街的公合利铜行说是卖了个饭盒,这不,经理都给抓进去了,说不定要定为‘经济犯’!这会儿人人自危,邹老板那布匹行都不卖货了,放几个高档丝当摆设,店员就剩了俩,半点精神都没有,瞅着人心里头堵得慌。”

    太太敲敲胸口,我则悄么声地握紧了拳头。

    迈进了院子,就着掩映的花丛,我说道:“这事儿我知道了,现在不比往日,要委屈你们了。有事儿记着先和柳叔商量,能不出门就别出门,我不在的日子,你也得照顾好自己,这家可都靠着你呢。”

    太太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我知道她想问什么,她想问我啥时候能回来,回到这个家,继续做她的天。

    我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这夜月亮圆如银盘,我们在它含情脉脉的注视下话着离别。小妹领着依宸上前来,小丫头出落得越发水灵,西方人的眉眼鼻子,东方人的皮肤嘴巴,见了我羞羞怯怯,躲在小妹腿后,只露双眼睛看我。,

    小妹把依宸推出来,道:“不认识啦,叫大舅舅。”

    小妹三催四请,才响起柔柔软软的奶音:“大舅舅”

    我摸摸她的脑袋,想给她糖吃,兜却比脸都干净,只好白占了小丫头片子的便宜。抬手又摸了摸小妹的脑袋,把她抱进怀里拍了拍,说道:“大哥没用,让你受苦了。”

    小妹刷地哭出声来,吓得依宸也哭了。我赶忙给她擦眼泪儿:“当妈的人了,怎么这眼泪儿还是说掉就掉。”

    小妹破涕为笑,轻轻捶了我一下,道:“大哥,只要跟着你,咋都不苦。”

    “你照顾好依宸,也照顾好自己,没事儿了帮衬帮衬你嫂子,她也不容易。”

    小妹应了。我抬头四处张望,却不见柳叔,便问道:“柳叔呢?”

    太太轻声道:“柳叔还在大北关呢,说那边儿得有人看着,不能走个干净,免得日本人起疑心,他能腾几天是几天。”

    我“啧”一声:“这不胡闹吗!”

    太太道:“柳叔是老人儿了,比咱想得周全。他说的也有道理,万一有个风吹草动,也得有个报信儿的。”

    我干着急也没法子,人都不知藏在了大北关何处,只得压下担忧。时间不大早了,我叫来三个孩子,挨个儿嘱咐一遍。依礼对我不近乎,因此一声不吭,也不知听没听进心里去;依诚面无表情地听完,忽然说道:“爸,我明年能去日本的,你知道不?”

    “知道。”

    “可你这一整,我就去不了了。”

    “你想去日本?”

    他沉吟片刻,说道:“老师说,日本可好了,比满洲国好,我想过去看看。”

    我轻轻弯下腰,问他:“你知道自己是哪国人不?”

    “这跟我是哪国人有什么关系!”

    “我没和你置气,就是问你,你是哪国人?”

    依诚道:“我是满洲国人啊。”

    我拧了下他鼓起的腮帮子,想告诉他他是中国人,却又他怕瞎说,被哪个有心人听了去。

    于是我说道:“可你爸不是满洲国人。”

    依诚瞪大了眼睛,呆在原地,不能言语。

    依宁则低着脑袋,我敲敲她的脑袋瓜子,她不情不愿地抬起头,嘴撅得能挂个酱油瓶子。

    我把她抱起来,她十一岁了,早不是小丫头了,腰细腿长,过两年都能说亲嫁人了。分量可不轻,我抱着挺累,却舍不得撒手。

    她挣扎道:“爸,我不得劲儿,你放我下来!”

    我把她放下来,对她说道:“别生气了,好不?”

    她一扭身子:“我烦你,你赶紧走!”

    我笑了下:“那我真走了。”

    她仰起头大声嘶喊:“我烦你,我烦你,我烦你——!”

    “那我走了,你听哥哥和妈妈的话,老实点儿,别惹祸。”

    她上来推我,我猝不及防,一个踉跄,崴了脚,一屁股墩到地上,俩屁股蛋子墩生疼。

    她上来比划着踢了两脚:“你赶紧走,我最烦你了,你永远都别回来才好呢!”

    太太跑上来拉过她,扬手要给两巴掌。邹绳祖扶我起来,我一着急,狠狠抓住了太太的胳膊,给她抓疼了。

    太太边骂边哭:“你个白眼狼,吃的谁家饭不知道!那是你爸!你怎么跟你爸说话呢!”

    依宁忍着哭,吼道:“我没他这个爸爸!我不认识他!他不是我爸爸!赶紧滚犊子,赶紧的!”

    到后来含含糊糊听不清她说什么,无非是些车轱辘话。她又上来推我,我抓住她的两只小手,一个手背亲了一下。

    她抽回手,使劲往衣服上蹭,终于哭了出来,嗓子都哭哑了,却还重复道:“你不是我爸爸”

    今晚离愁别绪太汹涌,我看着张牙舞爪的依宁,虽没出声,却也哭了。

    我俩对着掉了会儿金豆儿,我低下头,拽着邹绳祖走了。

    依宁在后面大喊:“你再也不是我爸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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