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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九章

    这次进去的时间短得很,不过片刻,安喜便顶着个秃瓢迈出门槛,手里挥舞着风筝,带起绢布翻飞。我看着他没心没肺地朝我跑来,边叫道:“二叔,二叔,雨停了没有?”

    刘国卿跟在他后面,正与老太太寒暄。我蹲下来,任由安喜扑进怀里,说道:“没停呢,还得下一阵儿。”

    安喜着急道:“咋还不停,我想放风筝,你让雨别下了!多耽误事儿啊!”

    他嘴里时不常就蹦出些大人话,也不知是和谁学的。乌云缓缓向西而来,细密的雨丝轻轻拂过五官,沁凉清透。我把外衣脱下来,挡在安喜的头顶上方,他恍然未觉,犹自鼓捣老鹰的翅膀。

    刘国卿抬头,瞧见我们的情状,也脱下外衣,罩上我的脑袋,责备道:“今年没咋犯病,你就忘了自个儿的肺子了?冻病了怎么办?”

    我应景地打个喷嚏,抢过刘国卿尚且干燥的外衣穿在身上,又让他继续给安喜遮风挡雨。老太太小脚,行得慢,跟在后头,还有些距离。安喜的全部心神被这场恼人的小雨夺走了,并没有向奶奶撒娇。

    借此空档,我眼神一瞥安喜的光头,问道:“这是成了?”

    刘国卿道:“成了,老主持的关门小弟子,待遇都是最上等的,不必担心受欺负。”

    我似笑非笑地睨他:“瞧不出来,你还挺有本事的。”

    “再有本事,我也是你的。”他也笑了,凑到我耳边说,“我是剑,你就是剑鞘。”

    “说话注意点,小心闪了舌头,”我骂了一句,见老太太愈加接近,便收敛起神色,明知故问道,“咱该走了?”

    “嗯。”

    恰逢安喜忽闪胳膊,抱住我的大腿,仰头又问:“雨咋还不停呀?都下老长时候了!”

    我低头问他:“你会放风筝了不?”

    “你都教我了,还能不会呀!”

    “做人要谦虚。”

    “啥叫谦虚呀?”

    “算了,你就一直这样吧,挺好。”

    安喜听不明白,也不纠结,老生常谈道:“下雨就放不了风筝了,烦死下雨了!老鹰一点儿也不厉害,哼!”

    “老鹰厉害着呢,我不是跟你说了?这只是风筝,风筝被淋湿了就飞不起来了,但是真正的老鹰,别说这点儿毛毛雨,就是暴风雨,也照样飞。”

    小崽子将风筝往前一递,审视道:“那它咋飞不起来呢?”

    “这是老鹰风筝,不是真正的老鹰。但老鹰风筝就这么厉害了,能飞可老高可老高的,你说真正的老鹰得厉害成啥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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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吧,都怪下雨。”安喜意犹未尽,舔舔嘴唇,“我都没见过老鹰,搁哪儿能看着啊?”

    我想起了雷子,在土匪窝的时候训练的那只肥鹰。安喜哪里是没见过,他是记不得了,那时候,雷子和他感情好着呢。

    “以后有得是机会。”终是忍不住,摸了摸他的秃瓢,“安喜,你与佛有缘,但是要遇着了喜欢的人,就还俗吧,佛祖不会怪罪的。”

    安喜疑惑地瞅瞅我,他还不懂什么叫“有缘”、什么叫“还俗”。

    老太太小脚倒腾得倒是快,上前向我们道谢,又拉着安喜,让他同我们道别。

    安喜瞪大了眼睛,大叫道:“二叔,你不要放风筝啦?”

    “今儿放不成了,改天吧。”

    “那好吧,改哪天啊?”

    这孩子咋恁较真儿!

    “再说吧。”我说,“我让胐胐留下来陪你,你们俩要好好相处,知道不?”

    刘国卿越过来的眼神有一瞬的讶异,却未多话,默认了我的决定。

    “二叔”

    我披着刘国卿的衣服,将自己的留给了安喜。衣服兜里有一只硕果仅存的豆面饽饽,给安喜翻了出来,叮嘱他饿了吃,末了冲他笑着挥挥手,刘国卿则在一边说:“安喜再见。”

    “二叔”安喜亦步亦趋地跟在我们身后,“二叔,你记着啊,回来跟我放风筝”

    “二叔”

    “二叔”

    我走进雨幕,再走几步,便可晴朗加身,去拥抱摇摇欲坠的夕阳。

    可是我把我的儿子留在了冰冷的烟雨中。

    谷雨的节气,雨丝缠绵悱恻,寒气绞作绕指柔。

    因着天气,我与刘国卿皆提不起精神,相对来看,便是郁郁寡欢。安喜的“画作”已恢复如初,我们打算顺手将屋子好好打扫一番,洁净的环境总会令人心生愉快。

    家务里有着大学问,我不曾做研究,委实是个门外汉。刘国卿对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添乱,我也识得大体,并不轻易发号施令,偶尔给他递个抹布、搬个凳子,足矣。

    刘国卿有着细大不捐的癖好。归拢橱柜时,我们翻出了久置生尘的照相机,正是我送他的那一台。回忆当年的光景,已是白云苍狗,时过境迁,不由唏嘘嗟叹。近些年照相机发展迅速,操作更加简单,形状更加便携,以此比较,我们的这台不免老旧。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我想把照相机扔了,没什么用,还占地方,以后再买个新式的不是挺好?刘国卿却不同意,说道:“用这个用惯了,还有些菲林没使呢。”又遗憾道,“我俩都忘了,应当给安喜照个相,权当个念想也好啊。”

    提到安喜,我们都不吭声了。照相机回归原位,连带着菲林盒也被细致地擦拭了一遍。那个盒子里,还有一张,我站在书房留声机旁的相片。

    是刘国卿趁我不注意拍的。他不懂摄影技术,正如我不懂打扫房间。然而这张相片照得好,与照相机一起不见天日,有些可惜了。

    我拿着相片跟他嘚瑟:“你瞧瞧,我年轻时候多帅!”

    他装模作样地看了良久,评价道:“嵚崎历落,风姿特秀,爽朗清举。朗朗如日月之入怀,肃肃如松下风。眼烂烂若岩下电,黯黯明黑,棱棱露其爽。”言罢含笑目视我,补充道,“且经年不改。”

    我哈哈笑道:“你这夸人夸大发了,几句话揉了多少个美男子的赞誉。不过你既然敢说,那我也就当之不愧。”摸摸脸,继续道,“但还是老了,皮都松了。哪像你,还年轻着,可谓‘轩轩若朝霞举,濯濯如春月柳。’”又冲他眨眨眼睛,“你以为就你会背书本上的东西?我虽不好学习,可好歹官家出身,多挨几次打,傻子也会了。”

    刘国卿蹙眉道:“说了多少回了,你不老,咱还得生闺女呢。”

    “你不觉着俩老爷们儿谈生孩子的话题很奇怪吗?”

    “有什么奇怪?”他低低耳语般笑道,“如果可以的话,我情意替你遭罪。”

    “你就糊弄我吧,”我狠狠戳他的心口,“要是有心,今晚让我鼓捣鼓捣?”

    “今儿可不成,收拾一天的房子,累得慌,明儿一大早还要去警署报到。”

    说到正事,我俩敛襟而起。日本为挽救在太平洋战场的接连失利,向关内发动了更大规模的新线进攻,但人员不足,需要从东北“招募”大量青壮年充入日军。奉天辖地的招募活动,由警署负责开展。因此刘国卿销假过后,便会行程忙碌;又要暗中输送情报,无暇他顾。

    如今我已与上头完全失去了联系,比之刘国卿,算得上无官一身轻。我并不想再给他增添压力,心中却闹挺,难免旧事重提:“你别忘了去瞅一眼依宁。”

    刘国卿一口应下。可接连几天,他心事重重,脚不沾地。我明白警署的工作强度,而且“伪军”“汉奸”并不是好词儿,尤其在游走在黑暗中,不为被保护者通晓,背负双重重担的孤独,无法用世界上任何一种语言进行完美的表述。

    我能做的,唯有竭尽全力帮他分担哪怕一小部分的事情,也算换得他早卧床个一时半刻。

    及至炎炎夏日,招募工作收尾,刘国卿又得了几天假期,难得主动说道:“我让副官打前战,去通知你太太了,明天一早我们悄悄去,但恐怕待不了多长功夫,你做好准备,我们早去早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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