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绳索将要套上她双手的刹那,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道虚弱却刻意拔高的声音:
"将她衣衫扒了,受刑罪妇本该赤裸上刑,这是大殷的律法祖制。"
李庭芝听见"扒衣"二字,神思一滞。
她抬眼望去。
方才被抬至刑场的赖齐修,横躺在卧榻之上,腹部缠着层层止血纱绸,失血过度令他面色惨白,却未能掩去眉眼间的阴鸷与偏执。
衙役们一时进退失据,手停在她身前,不知该不该继续。
县太爷却只是略一颔首,默认了他儿子的荒唐之言。
衙役得了示意,神色间掠过一丝迟疑,却终究还是向前迈了一步。
粗糙的指节方才触及她的衣襟,李庭芝便已回神。
那一瞬,她既未退避,也未闪躲,只是抬起眼,目光越过衙役,径直迎向卧榻上的赖齐修,以及端坐高位的县太爷。
城门下渐渐聚起人群。晨起买菜的,刚用完早饭的百姓被这阵仗吸引,驻足围观,低声议论声如水纹般扩散开来。
她被扯掉外衫,只剩下一件贴身里衫时,脊背挺得笔直,虽忐忑却近乎倔强。
恐惧并非没有,只是那一瞬间的寒意几乎顺着脊柱往上爬。
可她站得极稳,像是把所有颤抖都压进了骨头里。
晨光落在她披肩的乌发上,泛起冷冷的光泽,衣料被风掀起一角,勾勒出她肩背绷紧而克制的线条。
"祖制律法?"她的声音不高,却稳稳压过了场中的杂音。
她缓缓开口,语调不急不缓,字字清晰,"祖制中亦明载,未定极罪之前,不得施以裸刑。敢问赖公子方才所言,出自哪一条?"
她略一停顿,视线依旧未移。
"赖齐修,你身为县令之子,虽为我所伤,却尚未身死,仍有气力坐镇刑场,指使行刑。既是如此,我何以要受此极刑?"
她的声音依旧不高,却愈发冷静,"还是说赖公子这是要公报私仇?"
话音落下,清晰地穿过城门下的风声,也落进围观百姓耳中。
城门下原本低低的议论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住了,断断续续,失了先前的好奇。
“她说的,好像也有点道理?”有人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开口。
住附近的老秀才,也轻声谈了一句,“我记得大殷律法的妇刑中,吊刑不包含裸刑。”
“西街那个恶意饿死公爹的吴娘子,都没这般判了”
窃语一旦起了头,便像涟漪般扩散开来,甚至奔相走告,纷纷打量眼前的女子。
她衣衫虽被扯乱,却并未失态,站姿笔直,目光清明,没有哭喊,没有哀求,甚至没有一丝讨饶的神色。
那份镇定,与众人心中罪妇的模样,实在对不上了,反倒像个极其端庄大方的女子。
围观的妇女婆婆们,多了几分同情。
在窃窃私语之下,衙役一怔,下意识收回了手。
赖齐修的眼角猛地一抽。
他显然没料到,她在此等境地,仍能吐字清楚,据理而陈。他腹部的伤牵动情绪,忍不住喘了一口气,唇色愈发惨白,却仍强撑着冷笑:"你一个淫乱罪妇,也配同我谈律法?"
李庭芝没有立刻回应。
她只是将目光移向县太爷,神色沉静而笃定,既不卑微,也无挑衅。
她心里却再清楚不过
她等的,从来不是一个公正的裁断。
县太爷既已默认赖齐修的荒唐,无论她是否冤枉,是否真被定罪,只要赖齐修执意,她终究难逃被辱的结局。
既然横竖都是死路一条,所谓扒衣之刑,不过是赖家人额外加诸的私怨。
城门下一时安静下来。
百姓因她方才的话语交头接耳。赖齐修在余杭素来名声不佳,此刻赖家父子行径,更像是坐实了他们仗势胡为的传闻。
风拂过绳索,发出细碎而刺耳的摩擦声。
那影子在地面轻轻晃动,宛如一条无声的蛇,缠绕在众人脚边。
县太爷身侧的师爷,低声附耳提醒。
县太爷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了一下。
他的目光在李庭芝与赖齐修之间来回游移,面色晦暗难辨。片刻后,他轻咳一声,语调压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行刑要紧,莫要节外生枝。"
既未明言允准,也未当场否决。
衙役们交换了一个眼神,手重新搭回绳索,却不再去扯她的衣衫。
赖齐修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眼底翻涌着被强行压下的羞怒与更深一层的阴毒。他死死盯着李庭芝,唇角扯出一抹近乎病态的笑意,低声道:
"李庭芝,你以为今日,还能全身而退?"
李庭芝没有作答。
她只是缓缓收回目光,任由绳索套上手腕。粗绳勒紧皮肤的刹那,指尖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又很快归于平稳。
城门上的日光愈发刺目。
她的影子,与绳索的影子,再一次在地面上交迭在一起。
北城门下的气息,骤然一紧。
李庭芝却未退半步。
她缓缓抬眼,神色清冷,仿佛那声淫乱与亲夫并非落在她身上。
她理了理被绳索束紧的袖口,在行刑前,拱手向县太爷行了一礼,语调不高,却字字清晰,声音直传达周围百姓
"大人,我不是他的妾,他也非我丈夫。"
她的目光从赖齐修脸上掠过,没有停留半分。
"是他在破庙中强行污辱于我,逼良为妾。"
一句话落下,周围百姓隐隐起了骚动。
李庭芝再度拱手,声音沉稳,带着审问般的冷静:
"敢问大人"
"我既与赖家公子并无婚配文书,亦无叁媒六聘,不过是因私仇行凶。"
"为何不用杀人律例,却要以妇刑判我?"
她抬头直视县太爷,目光不避不退,仿佛此刻她并非受审之人,而是在当堂质证。
"还是说"
"只因我是女子,便可任意安插名分,再以名分定罪?"
北城门下一时无声,围观百姓低声议论,却不敢高声,空气像被绷紧的弦压住。
县太爷的手指,在案木上轻轻一顿。
赖齐修的脸色瞬间煞白。
县太爷沉默良久,指节在案上轻轻叩了一下。
那声音不重,却像落锤。
"堂下所言,本官已听清。"
他垂眸翻动案牍,语调平缓而克制,眼眸中只有一丝冷笑。
"你们二人虽无正式婚书,赖齐修却承认与你有夫妻之实。"
"你既曾随其入宅,受其供养,名分可议,事实已定。"
"在民间,已具事实夫妻之名。"
"至于你所言的强污"他语气一沉,眼底浮起明显的不屑。
"破庙之事,无旁证,无实据。"
"女子贞节,最忌事后翻供,亦最重脸面。"
"你当日未死,便是默许,后来又同处一门,便是认命。"
"既是认命且默许,又何来强污?"
县太爷这句话落下时,周围看戏的百姓传来一声极轻的倒抽气,却无人敢言。
李庭芝忽然笑了。
不是讥讽,也不是绝望,而是一种极清醒的冷意。
"原来在大人眼中"
"女子若不当场以死明志,便算同意。"
县太爷脸色一沉,猛地一拍惊堂木!
"放肆!"
那一声巨响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在本官面前,岂容你狡辩?"
"本官断的是案,不是听你讲情理!"
他身子微微前倾,目光如刃:
"妇人弑夫,罪无可赦。"
"即便名分不正,亦属悖伦。"
"依律,妇人弑夫,当以妇刑论处。"
话音一落,旁边数名书吏,同时低头执笔,像是在给这一句话补上合法的外壳。
赖齐修的呼吸骤然一滞。
随即,眼底浮起难以掩饰的狂喜,却又被他迅速压下,只剩下一点虚伪的悲痛。
"县太爷英明。"
"此等悖德之妇,若不重惩,实难服众。"
县太爷冷冷瞥了赖齐修一眼,眉目间尽是不耐,语气骤然转寒:"尽忠。公子重伤未愈,把他带回去歇着,好生养伤。"
这话既是命令,也是警告。
赖齐修还欲再辩,气息却猛地一滞。赖尽忠已俯身应是,只得依着县太爷的安排,将人劝住。他凑近些,压低声音安抚道:"主子放心,先回去养伤。这边有我盯着,绝不会让她好过。"
赖齐修被抬走前,目光仍死死钉在刑场中央,眼底阴狠翻涌,几乎要渗出毒来。他低声嘱咐,语气阴冷而缓慢:
"先别让她死了。"
"我要看看她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赖齐修被人抬离之后,刑场上反而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