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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水满塘 第214节

    

    &esp;&esp;“我以为你改吃素了。”

    &esp;&esp;“那是过去不会做,也有些怕。”

    &esp;&esp;裴晏笑着点了炭炉,放上铁网,将鱼肉烤熟,撒了几粒粗盐。

    &esp;&esp;“你再等我一会儿。”

    &esp;&esp;裴晏说完,起身去泥浆地里挖出一颗莱菔,又从井边的竹篓里拿了一颗,洗干净切好摆在案前。

    &esp;&esp;元琅问:“有什么区别?”

    &esp;&esp;裴晏递上竹箸:“我种的不好吃。”

    &esp;&esp;两人相视一笑,再没有别的可说。

    &esp;&esp;吃到最后,元琅夹了一片裴晏面前的莱菔,尝了一口,拧眉道:“是有些苦。”

    &esp;&esp;残霞散尽,素月将升。

    &esp;&esp;吃过饭,裴晏忙着抢救他那些涩苦的莱菔。

    &esp;&esp;前阵子村里的农户与他说,他这院子地势低,得挖个引水渠,不然春雨一来,指定得淹。

    &esp;&esp;他还没来得及挖,雨就来了。

    &esp;&esp;一切弄完,累得满身是汗,暮色也已深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元琅。

    &esp;&esp;“陛下该回去了。”

    &esp;&esp;元琅这才回过神来,默了会儿,起身道:“卦你不给我算,陪我下局棋总可以了?”

    &esp;&esp;“我这里没有棋案。”裴晏放下铁锹,松开绑袖的草藤,“我也许久不下棋了。”

    &esp;&esp;元琅走到院外,朝远处挥了挥手。

    &esp;&esp;夜色下,一声声暗哨响起。

    &esp;&esp;裴晏敛容背过身。

    &esp;&esp;他知道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从未消失过,他不过是在樊笼中腾挪,镜花水月,窃享浮生。

    &esp;&esp;不多时,钟祺端着一方竹制的棋案过来了。

    &esp;&esp;藤编的棋奁,里头盛着黑白两色陶子,大小都有些不均,不是宫里用的,但也绝不会是随意挑的。

    &esp;&esp;裴晏看着元琅身上的素衣,知他处处都在迎合自己的规矩,今日如此,过去也如此。

    &esp;&esp;元琅的言行举止与他的棋路一样,步步为营,以弱制强。

    &esp;&esp;“竹棚昏暗,我这里也没有灯油,要委屈陛下了。”

    &esp;&esp;“无妨,我看得见。”

    &esp;&esp;裴晏沉了口气,打水煮了一壶竹叶心。

    &esp;&esp;棋下得很慢,元琅每一步都要想很久,裴晏看着茶汤渐凉,重新生了炭炉温着。

    &esp;&esp;棋局过半,白子渐入佳境。

    &esp;&esp;元琅捻着一枚子犹豫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手悬在空中,看准了地方却迟迟未落。

    &esp;&esp;裴晏看了眼天色,忍不住说:“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

    &esp;&esp;“是。”元琅浅笑道,“但你就无路可走了。”

    &esp;&esp;裴晏微微一怔,他又道:“我也只赢一子先手。”

    &esp;&esp;他指向另一处。

    &esp;&esp;“若落在这里,弃子思后,或许能赢得多一点……”他顿了顿,“但也可能满盘皆输。”

    &esp;&esp;元琅收回手,缄默片刻。

    &esp;&esp;“我近来总会梦见阿娘,我问她,我到底是谁的孩子。薛彦之说我和先帝的脉象截然不同,我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esp;&esp;裴晏看着那两步棋,细细琢磨,面色无改。

    &esp;&esp;“先帝的同胞兄弟那么多,也没有几个起症。你已是天下的圣主,百姓都盼着你长命百岁,好教下一次战乱来得迟一些。”

    &esp;&esp;元琅朗声笑了会儿,从怀里拿出那封奏疏递过去。

    &esp;&esp;裴晏迟疑片刻,拿起来看了看,是李规想请他去扬州主持祭典,他合上奏疏。

    &esp;&esp;“我已是布衣,陛下另请他人吧。”

    &esp;&esp;“前些年元晖也想请你,说辞差不多,我替你回绝了。但此一时彼一时,元晖马上风死在女人床上,张康报说当夜伺候的舞姬畏罪自尽。但我派人去查了,人没死,只是消失了。市井谣传,青娘娘会惩罚所有尸位裹餐的蠹虫。”

    &esp;&esp;元琅笑了笑,给自己添满茶,一口饮尽。

    &esp;&esp;“顾廉机关算尽,想有朝一日靠这些妖言惑众的东西对付元晖,倒是便宜了沈居这个弟弟。好在李规接任扬州以后,吏治清明,虽偶有乱象,但很快就消停了。”

    &esp;&esp;“但正如你说的,庶民愚钝,总是更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那些赶海的渔户就更是了。去岁为了抓那妖道,扬州没有办龙王祭,光七月,就遭了两回飓风,沿岸十户九伤。今年若再不办,又得落人口实,横生流言。”

    &esp;&esp;元琅抬眼看着裴晏。

    &esp;&esp;“我看你与李规也算投契,过阵子我会派太史令前去扬州,你可与他们同行,就当是访友吧。”

    &esp;&esp;他将那枚捂热了的白子放在棋案上。

    &esp;&esp;“到你了。”

    &esp;&esp;裴晏久久未动。

    &esp;&esp;元琅拿了一枚黑子替他走了,捡出一片空位,站起身。

    &esp;&esp;“下一步我得想一想,待你回来,我们再继续。”

    &esp;&esp;周遭渐渐静了,裴晏坐了许久才起身回屋。

    &esp;&esp;屋子里只有一张床,床上叠着云娘留下的几件衣服,是他唯一从家里带来的东西。

    &esp;&esp;那上头不知何时放了一个油纸包。

    &esp;&esp;大抵是方才他挖渠引水时元琅进来过。

    &esp;&esp;裴晏站了一会儿,解开细绳,里头只有两个覆满糖霜的柿饼。

    &esp;&esp;初伏,南巡使抵达建康。

    &esp;&esp;李规专程去了趟驿馆与故人叙旧。两人端坐寒暄,京中变故他有所耳闻,但见了面才觉判若两人。

    &esp;&esp;“李兄可知道张娘子葬在何处?”

    &esp;&esp;“就在城外。”李规叹声道,“那妖道将沈徽之的棺椁盗出来,两个人合葬在山里。去岁我派人盯了足有两个月他才现身,可惜让他给逃了。贤弟若想祭拜,得我随你一道去,不然你是上不了山的。”

    &esp;&esp;裴晏点点头:“那有劳了。”

    &esp;&esp;又过了几日,李规办完公务,邀裴晏一道出城。

    &esp;&esp;裴晏见他带着个粗衣麻布的丫头,看着只有六七岁,不禁面露疑色。

    &esp;&esp;李规坦然道:“玄静在城外庵堂静修,我不方便进去,她大抵也不想见我。今日十五,庵堂派粥,我让她去看看。”

    &esp;&esp;裴晏看那丫头年岁像是他亲手接生的那个,但想了想,终是没问。

    &esp;&esp;庵堂外,领粥的队伍排得老长,他二人站在远处等了快两个时辰,那丫头才排到最前面。

    &esp;&esp;裴晏远远看见那素衣的夫人亲自舀了两勺粥给她,好像还牵着她说了几句,又从怀里摸出了什么东西交给她。

    &esp;&esp;过了会儿,小丫头兴高采烈地跑回来,对着李规扬起手里的锦袋。

    &esp;&esp;“夫人给了我一包饴糖,还夸我长高了。”丫头顿了顿,噘着嘴说,“但夫人好像病了,脸色看着很差。”

    &esp;&esp;李规默了会儿,叹声叫她就在此处等着,转身领裴晏上山祭拜。

    &esp;&esp;“这青衣道并非是凭空胡诌出来的,那个沈琰也的确有些本事。”

    &esp;&esp;“扬州沿岸原本信什么的都有,他将那些市井传说都融到了一块,这么多年下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朝廷现在禁了青衣道,但他那些信众摇身一变,就可以藏去别人的庙里。”

    &esp;&esp;“也不能什么都不让拜,天有不测风云,靠海吃海的人,总要有个寄托。”

    &esp;&esp;山高路长,总要有些话说,裴晏大多听着,甚少开口。

    &esp;&esp;“说起来……吴王之死,我有些猜测。”

    &esp;&esp;李规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

    &esp;&esp;这一路出来,裴晏身后都远远跟着几个人。他回想在驿馆时,裴晏门外守卫也比太史令身侧的多,装束亦有不同,不像是羽林军。但裴晏从不与这些人交谈,他也没多问。

    &esp;&esp;“使君但说无妨,此处他们听不见。”

    &esp;&esp;“案子原是张玄伯办的,朝廷派人来查了小半年,我也跟着看过卷宗,听了堂审。吴王死于阳物血涌脉断,马上风不过是寻了个体面的说辞。虽容貌不同,但那犯妇的行事作风,颇有些像我们都认识的一个故人。”

    &esp;&esp;裴晏微微皱眉,李规与晚香好过,大概也知道一些易容的事。

    &esp;&esp;“李兄可有将这些猜测告知陛下?”

    &esp;&esp;李规朗笑道:“当然没有。”

    &esp;&esp;他默了会儿,望着山间云雾。

    &esp;&esp;“那个舞姬在众目睽睽之下跳进了大江,那几日大江涨水,寻常人肯定是活不了的。但若是那个人……应该还活着。”

    &esp;&esp;裴晏笑了笑,没再回话,心下隐隐有些担忧。

    &esp;&esp;元琅看似放了他,但若按元琅的脾性,此行当是饵,跟着他的那些宗子军便是牵网的人。

    &esp;&esp;他要将他们一网打尽,才再无后顾之忧。

    &esp;&esp;他本不想来,但又怕他不来,她会像上次那般冒险进京。

    &esp;&esp;那日之后,李规忙于筹备祭典,未再来过。

    &esp;&esp;裴晏则安心待在驿馆,哪儿也没有去。

    &esp;&esp;末伏一过,祭典的日子定下来,到了钱唐,住在城外道观,几个道人送来道袍和紫金冠,与他讲了祭典的仪式,留下

    &esp;&esp;“郎君要记住,摇铃时不管多大的浪都不能往后推,要站在高台的最前面。郎君有龙王庇佑,再大的浪也能逢凶化吉。”

    &esp;&esp;其中一人说道,他拿着铃铛演示,煞有介事地念咒抛符,一番折腾,末了撒出金粉,吐了口气,火光一闪。

    &esp;&esp;紫烟袅袅散开,门外的宗子军咳得此起彼伏。

    &esp;&esp;那人迅速回过身,握住裴晏的手,掌心似被塞了一支竹签。

    &esp;&esp;“青娘娘会保佑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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