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对我又何尝有过真心?”
陆湛已至门前,宋蝉的声音突然从身后追来。
陆湛顿住脚步,却未曾回头。
“大人所谓的怜惜,不过像对待一只雀鸟。高兴时赏块鲜肉,恼了便放进笼子里去。大人可曾在意过我究竟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陆湛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迈出门的。
海风扑面而来,耳边始终回响着宋蝉的话。
多年来,从未有人敢这样剖白他的不是。
或许宋蝉曾经尝试过,但都被他当作是女儿家气话抱怨。
直到险些永远失去她一次,这些话才终于穿透他根深蒂固的傲慢,刺进他的心里。
震惊过后,更深的是恍然与不安。
倘若继续用锦衣玉食禁锢她,如从前一般强权威压胁迫她,与当初又有何异?无疑是再次陷入死局。
“大人!”
随行的黑衣卫首领一直守在门外,见陆湛走出,随即快步迎上。
见陆湛面色苍白如纸,忍不住压低声音道:“大人,今晨刚收到飞鸽传书,自大人离京后,梅桢之的人一路跟踪,只怕不日就会找过来,大人若在此处耽搁过久,属下担心会惊动南省的守军。”
“您抱病千里南下,宋姑娘还这般不识抬举,属实太不该。不如让属下们……”黑衣卫做了个擒拿的手势,“属下保证不出半个时辰,就能让宋姑娘安安稳稳坐在回京的马车上。”
话未说完就被陆湛抬手制止。
陆湛眺望海天交界处翻涌的云层,忽然问:“梅桢之的人到哪了?”
“探子来报,已至泉州港。若再不返程,恐怕不妥。”
“想办法派人去散布假消息。”陆湛打断道,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就说我在岭南寻药,能多拖几天便是几天。”
他转身望向那座简陋的渔家小院,目光复杂。
“至于她……”陆湛闭了闭眼,声音已有几分疲倦,“容我再想想。”
虽然宋蝉早就叮嘱阿丹先离开,但姐弟俩并没有跑远,只是躲在屋后不远处的礁石后面。
见宋蝉一直没有出来,阿措握着鱼叉想要上屋里质问,被阿丹按住肩膀阻拦。
直到看着陆湛带着黑衣卫离开后,姐弟俩立即跑回屋里。
宋蝉坐在窗边的小木凳上,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外。听到脚步声,她才回过神来。
“阿翠,他们到底是什么人?”阿丹焦急地问。
宋蝉轻叹一声,知道瞒不住了,于是隐去了陆湛的身份,只说是从前惹下的风流债:“说起来也是我从前在大燕时的旧识。我们之间有些误会,只是没想到他会找到这里来。”
阿丹心疼地握住宋蝉冰凉的手:“就算是有误会,也不该带着那样一群人上门。而且我看那几个黑衣人袖子里都藏着兵器。”
宋蝉勉强笑了笑。
今天她仗着在济都的地界才敢那样强硬,倘若从前在大燕,她也不敢如此决绝。
只是她心里清楚,依照陆湛的性格,绝不会轻易罢休,如今她最担心的是连累阿丹姐弟。
“阿丹,我可能要离开济都了。”宋蝉声音发紧,“你们也看见了,他手段很多,我继续待在这里会连累你们。”
阿丹立刻制止:“说什么傻话!这里是我们济都的地盘,他一个大燕人还能翻了天不成?你放心待在这里,明天我就找几个兄弟来守着。”
“千万别!”宋蝉急忙阻止,“你们不了解他,这事让我自己处理就好。”
阿丹忍不住抱怨:“真不知道你看上他什么了?除了长得好看些,脾气简直比礁石还硬,还不如我们岛上打渔的汉子。≈ot;
宋蝉垂下眼睛没有回答。
若有的选择,她何尝愿意招惹这样的人?可命运弄人,偏偏被陆湛纠缠至今。她实在想不通,自己到底有什么值得他如此执着。
又是一夜辗转难眠,宋蝉刚合眼不久,就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窗外天色尚暗,屋外传来阿措刻意压低的声音。
“阿翠姐,那人又来了!”少年扒着门框,手里还攥着赶海的鱼叉,“要不要我去叫几个兄弟把他轰走?”
宋蝉闻言顿时睡意全消,连鞋都来不及穿好,便赤着脚踩在地上,随手抓起外衫就往门外跑,衣带散乱了也顾不上系。
晨雾中,陆湛的身影立在院门外。
他比昨日更显憔悴,苍白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宋蝉强压下心头异样,冷声道:“陆大人,济都缺医少药,您既抱恙在身,实在不该在此耽搁。”
陆湛却突然咳嗽起来,单薄的身形晃了晃。待喘息稍平,他抬眸望来,一改往日的盛气凌人,眼底竟带着几分恳求。
“阿蝉……”他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若我说我已时日无多,你可愿……听我说完最后几句话?”
听见这句话的瞬间, 宋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她从来都无法将时日无多四个字与陆湛联系在一起。
“时日无多?”
目光触及陆湛眉宇间沉淀的病气时,宋蝉心头不免一颤。
宋蝉忽然想起那年她被污入诏狱,陆湛玄色官服上沾着血,缓步走到她的面前, 俯身为她解下镣铐。
怎么会?这个曾令满朝文武都胆寒的人, 怎么会落得如此地步。
她本不相信陆湛的话, 但看着他浮现病态的眉目,似乎这话又有几分切实可信。
无论过去她与陆湛之间有多少纠葛,在生死面前也没有什么是不能够放下的了。
“大人正值盛年,怎么会时日无多?”宋蝉怔然坐在陆湛对面, 目光复杂, “何况太医院圣手如云,若是大人觉得不适, 何不赶紧回京治病, 无需说这样的话来咒自己。”
陆湛没有回她的话, 只是继续看着宋蝉的眼睛。
“阿蝉, ”他再次唤她名,却仿佛沉吟许久, 磨去了从前所有锋芒,“这世间曾让我厌恶的人与事, 如今都成了冢中枯骨,我想得到的, 也都攥在了手里。”
他抬起手抚过桌案,恰好覆在她方才触碰的位置。
“若说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就是你。”
陆湛面容苍白,如覆霜雪,可那双眼睛却至极赤诚, 言辞间亦是恳切。
当他的灼亮目光落在宋蝉身上时,她心口蓦地一颤,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可那撼动也只转瞬即逝,快得仿佛只是错觉。
她不是不想怜惜,只是过往那些回忆太过沉痛,她不愿也不能再去触及。
宋蝉攥紧双手,让指甲陷入掌心,提醒自己不可重蹈覆辙。
她张了张口,想质问,想讥讽,更想将这些年积压的怨怼尽数倾泻。
可最终,所有激烈情绪都在对视目光里消弭尽散,只化作一声叹息。
“大人现在同我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大人原先在诏狱救下了我,倘若那时大人同我说这一番话,我一定不胜感激。可那时大人告诉我,做您手中的刀,不能对任何人付出真情,我始终记在心里,日夜不敢忘。”
窗外呼掠过一阵急风,吹得窗纸簌簌作响。
“如今陆沣已成了大人的手下败将,我的任务也合该结束了,而今大人又要我忘记过去所有,重新来过,不觉得太过强求了吗?”
宋蝉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半分指责的意味,却像钝刀子一样划过陆湛的心。
他倒多希望宋蝉能够责骂他几句,他宁愿她掀了这案几,要向他讨回所有公道,总好过这般平静地与他诉说一切。
一时间,喉间似有万千言语翻涌,却终究化作一片苦涩。
“一个月。”沉默半晌,陆湛复而开口,“一个月后,我自会离去,阿蝉,你只要再陪我一个月便好。”
他当然可以不顾及他的意愿,直接将她带走,可今日他不愿如此。
屡屡强求,换来也不过是她怨怼愈深,他终究不愿两人之间落得如此不堪的地步。
宋蝉只觉胸口发闷:“大人又何必如此。”
但抬眼看着陆湛那副病容,她又想到陆湛那句“时日无多”,也终究是害怕逼得太紧,触及陆湛逆鳞,若真把他惹急,他不顾一切要带自己回大燕又如何是好。
一番踌躇后,宋蝉终究让步。
“大人若执意如此,就自便吧。”
陆湛终究还是留了下来。
济都岛民淳朴热情,岛上突然来了这么几个外乡人,难免引人侧目。宋蝉不愿多生事端,只说是故人来访,暂住几日。
好在岛民虽好奇,却也知分寸,见她神色淡淡,便也不再多问。
随行的侍卫被陆湛遣散,不知去了何处。他自己则借口病体未愈,执意要与宋蝉同住。
宋蝉自然不肯,几番推拒,最终拗不过,只能勉强答应让他与阿措挤一间屋子。
阿措性子直,对这位不速之客没什么好脸色,可碍于陆湛病容苍白,行动迟缓,终究不好太过苛责,只得冷着脸替他铺了张草席,权当床榻。
阿丹姐弟的茅草屋简陋,比起国公府的雕梁画栋,简直天壤之别。
宋蝉本以为陆湛这般金尊玉贵的人,必定难以忍受这般粗陋的生活,更遑论日日看阿措冷脸,怕是熬不过几日便要拂袖而去。
可出乎意料的是,陆湛竟适应得极快。
他没有端着京中贵人的架子,反倒学着岛民的习惯,晨起打水,日落拾柴。
身子稍好些时,甚至帮着阿丹修补渔网,或是替阿措劈柴生火。起初动作生疏,可不过几日,竟也做得有模有样。
宋蝉冷眼瞧着,心中诧异,却也不动声色。
她不知道的是,对于陆湛而言,他并不在意这简陋的环境,只是比起失去她的那些日子,如今能日日见到她,已是莫大的慰藉。
梅桢之的人一直在暗中搜寻他的踪迹,一月之期太长,随时可能暴露行踪,可陆湛却甘愿冒险。
他不在乎自己是否会因此陷入险境,只要能在宋蝉身边多留一日,便多一日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