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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商 第136

    一弯残月闲闲落在湖面,随着水波晃动碎成无数片,恍若揉碎的银屑,又似一池清梦。湖边影影绰绰有灯光晃动,偶尔有零星嬉笑声传来,那是连夜来占观景好地段的百姓。

    “东家,前面有船,划得很慢,要超过去么?”船夫问道。

    西湖极大,外来赏景的大多泊在湖心,蚊虫较少又凉快,此刻夜色已深,那船行驶的方位多为私家园林,并无公共码头,想来是邻居。

    “哪家的船?”明月问。

    若为熟人,少不得要打个招呼。

    船夫眯着眼看了半日,什么都看不清。

    梁鱼跳到船头扫了一眼,“船舱里有人,前头挂着一角灯笼,似乎是个童字。”

    多亏去染坊后跟着学了几个字,不然现在看了也白瞎。

    想到此处,梁鱼不免有些得意。

    嘿嘿,如今我也正经能做斥候了!

    “童”姓本不多见,附近一带乘得起画舫的惟有那位低调隐世的童老爷子。

    只不晓得里面坐的是他本人还是家眷。

    春枝问:“东家,相逢不如偶遇,是否要上去打招呼?”

    若是碧波园那边,说笑一番无妨,可是童家?明月摇摇头,“不必了,我们在他们后面走吧。”

    童家是官,她是商,前者已多次表现冷淡,摆明了不想打交道,这会儿人家高高兴兴出来游湖做耍,兴头上骤然见了自己厚着脸皮贴上去,必然扫兴。

    无法攀交情、拉关系不说,说不得还因此招了记恨,得不偿失。

    却说那画舫一路晃晃悠悠隐入树荫,又走了一段,往东一转就是童家后水门。

    早有门子候在外面,升起水闸,齿轮摩擦,轧轧作响。

    画舫稳稳驶入,又有健壮男仆先行跳上岸,将缆绳系紧,放下排板,才对里面说:“少爷。”

    船舱纱帘一挑,先是一角月白色的袍子晃出,紧接着是细细的玉带和一张尚带着几分稚气的俊秀面庞。

    “少爷,”岸上的中年仆人低声道,“老太爷在书房等您呢。”

    “哎,”年轻人上了岸,身后一个书童抱着几只含苞待放的荷花蕾和几片大荷叶,“祖父还没睡么?晚间用了什么?胃口还好?”

    “都好,”中年人笑呵呵道,“想来要交代明儿龙舟宴的事。”

    年轻人脚步轻快,语气却有种超越年龄的稳重,待到靠近童老爷子所在的院落时,便不再说话,放缓脚步,理一理依旧整齐的衣裳,轻轻敲了敲门,“祖父。”

    推门进去时,童老爷子正斜倚在窗边的榻上看书,长长的烛火随着气流剧烈摇动,晃得书上的字都糊成一团。

    年轻人见状先行了礼,又熟门熟路拿起一旁的剪刀将烛心剪了一段,火光骤然稳定下来。

    “明儿要早起,您怎么还不睡?”他笑着问道,向后一伸手,接过书童递上的荷花,“明日正好开。”

    “年纪大了,没那么多觉。”伴着悠悠散开的荷香水汽,童老爷子收起古卷,慢慢坐直了,“今日文会如何?可写了甚么诗?”

    “尚可,”年轻人道,想了下又微微笑着说,“各人想法不同,辩一辩倒也有趣。”

    一听这话,童老爷子便知他今日没碰到什么有内涵的读书人,“倒也罢了,明日且去拜见诸位叔伯……”

    次日天刚蒙蒙亮,西湖边便热闹起来,饶是明园深处也能隐约听到外面传来的响动。

    巧慧激动得半宿没睡,这会儿却困得睁不开眼,绣姑前前后后叫了五六遍才醒。

    莲笙爹带人先行一步过去布置,明月等人慢慢用过早饭才出发。

    到得有些早,叽叽喳喳的鸟鸣刺破湖面和山间浮动着的乳白薄雾,太阳已经升起来,但大多数帷帐还只有仆从在布置,偶尔几家主人来了也都扎堆说话。明月大略扫了眼,没认识的,便有些无聊。

    “东家,时候还早呢,”七娘许久没来西湖,也有些雀跃,“不如咱们四处走走。”

    春枝正教导莲笙和角儿,顾不上,朱杏果然和老楚头投缘,一老一少脑袋挨着脑袋,嘀嘀咕咕也不知在说什么。

    明月便和七娘去玩。

    “我们就在附近走走,你们不用跟着,也松快松快。”她对苏小郎等人说。

    “那不行!”苏小郎断然拒绝,“今儿人最多,既有达官显贵,也有地痞无赖,万一哪个不长眼的上来冲撞了……”

    说得也是。

    “那你们远远跟着吧,”明月拉着七娘的手说,“我们自在些说话,有事再喊你们。”

    今日大半个杭州城的贵人都来了,附近不知有多少巡逻的士兵、衙役,太恶劣的事大约是不会发生的,最多有点冲撞、摩擦。

    “读书人可真多啊,”七娘边走边咋舌,“瞧瞧,言行举止就不同,怪气派的。哎,那是咱家的纱不是?”

    明月笑道:“是呢!”

    流霞染最具仙气,这一二年间买的最多的就是富商和读书人。

    果然人读过书就是不同,穿着确实比普通人更出尘些。

    “这个莲蓬好,”七娘指着距离岸边约么半丈远的一个拳头大的肥厚莲蓬说,“待我寻个杆儿把它摘下来!”

    “园子里多少你不摘,出来又做这个!”明月失笑,把披帛递过去,“何必寻甚么杆儿,用这个揽过来就是了。”

    端午节若不下雨就很晒,她预备拿这个遮阳来的。

    “忒糟践好东西!”七娘对她这种行为非常的不支持,四下望了望,折下两段长长的柳枝拧在一起,“嘿”一声往河里一甩,便将那莲蓬套了过来。

    明月弯腰捏住了,三下两下拧下来。

    果然极大,比她的脸也小不了多少。

    两人正欣赏呢,就见几个身穿长袍、手持折扇的年轻书生迎面而来,边走边高谈阔论,意气风发。

    可等稍稍走近了,听清楚他们议论的内容后,明月和七娘就不觉得他们意气风发,反而形容可恶起来。

    “你们方才可看见了?竟有五六座流霞染的帷帐,每座怕不下一千两银子,当真奢靡!”

    “朝廷对那些商人还是过于宽容了,自来士农工商,商者最贱,如今却纵容他们衣绫罗、食肉糜……简直斯文扫地!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唉,古有红颜祸水,今有铜臭弥漫,只怕人人都被黄白之物迷了心智。诸位且看,如今多少耕田的不安心耕田了,那些个女人们也不安心在家相夫教子,竟也学人市井叫卖起来,简直伤风败俗,呜呼哀哉!”

    “梁兄所言极是,依我说,就该对其征收重税,命他们将家产捐出来接济百姓……”

    明月没忍住,抬手就把沉甸甸的大莲蓬砸出去了。

    就听“咚”的一声,大谈红颜祸水那厮登时被砸得眼冒金星,整个人都往一旁踉跄了两步,“啊!”

    众书生都是一惊,纷纷跳将起来,待看清地上滚着的是个裂开的莲蓬后,顿时恼羞成怒:

    “谁?!”

    “谁干的!”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你姑奶奶我干的!”

    众书生循声望去,就见两名女郎站在远处的树荫底下,因是背光而立,看不清样貌。不过听声音倒很年轻,估摸着不过十几二十岁的样子。

    “朝廷鼓励经商,人家遵纪守法挣来的银子,爱怎么花就怎么花,你们却在这里大放厥词,好不要脸!说什么外人的财富引得你们迷了心智,呸!那是人家的银钱,你们却急甚么?难不成想偷想抢?

    说这混账话的便如历史上的亡国之君,自己昏庸无能贪图享乐,不能励精图治,却反过来要怪女子美貌,勾引他们,祸乱朝纲,以致亡国。

    古有明君大贤心如磐石,无法移转,美人黄金在他们眼中便如枯骨黄土一般!尔等连别人家的钱财都抵挡不了,还读什么书!你们这样的货色,上了朝廷也是白瞎,还读的什么读!”

    明月一口气骂完不喘气,只觉这几年读过的书终于派上用场,瞬间脑瓜子都似被抽干了一般。

    端的过瘾!

    几个书生何曾被人这般对待?都被她骂懵t了。

    过了半日才回过神来,各个面红耳赤,羞愤欲死。

    “你,你简直胡说八道!”

    “为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真不中用,骂人都骂不利索!

    明月冷笑一声,“是是是,尔母恁般女子养出尔等与尔父这般的小人!”

    骂完之后,她拉起七娘的手,转身就跑,“三十六计,走为上!”

    七娘被她拽了个趔趄,回过神后拔腿狂奔。

    万一这几个人之中有官宦之后,被记住样子就麻烦了!

    好在她们方才一直都背光站着,她们看得清对方,对方却看不清她们。

    跑去出老远了,身后才传来众书生气急败坏的叫骂,不过是些颠三倒四的“之乎者也”,不听也罢。

    众书生咽不下这口气,又要追,奈何各个养尊处优,如何跑得过连续多年搏命狂奔的明月和七娘!眨眼就被甩没影儿了!

    “嚣张,呼呼,”打头那书生扶着膝盖大喘气,指着明月消失的方向跌足大骂,“斯文扫地,斯文扫地!太嚣张!”

    一定是哪个该死的商人的家眷!

    “我,我等定要上奏知府大人,看看本地商贾都嚣张到何种地步,竟敢公然辱骂读书人!”

    读书人就是来日的官员,骂我们跟骂知府大人有什么分别!

    “可是,”另一人却有些迟疑,“方才梁兄说得似乎有些过分……总不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不少商户亦颇有风骨,逢年过节都会施粥舍药,朝廷急需粮草、军饷时,也多有商人慷慨解囊。”

    如今商税足占每年国库收入的六七成,经商确实是朝廷鼓励的,他们张口闭口就要人家捐献钱财,说得难听点,跟劫匪有什么区别!

    众人听了,齐齐一怔,难免有点心虚,可还是有人不甘示弱,不满地向他抱怨,“你到底是哪边的?”

    那人正要分辨,眼睛却突然一亮,“童兄!”

    余下众人纷纷闭嘴,打头那个连忙戳戳同伴,低声问道:“可是晋州知州的公子,童琪英童公子?”

    “正是正是!”同伴也有些激动,连忙整理衣冠,随众人迎上去。

    童琪英只认识方才开口的那个,却也上前行礼,笑吟吟道:“诸位方才在说什么?好生热闹。”

    “呃……”被女子又骂又打,偏偏还没追上,此事简直难以启齿!众人纷纷面露尴尬之色,空前默契地糊弄过去,“无甚要紧,童兄今年看好哪支船队?”

    “……合着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你是一句没听进去啊!”林劲松的手在卞慈眼前挥了几下,近乎崩溃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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