摧信跟他一样,都在挨冻受饿,自然是没有多余的同情心。
直到那一天,他们跟其他的混混因为抢食物打了一架。
他的年纪太小了,身形又格外瘦弱,自然是没怎么参与其中,最多只能在外围丢块石头。
而摧信不同,在这样的环境下他早已锻炼出了一股狠劲以及摸索出一套干架的方法,也因此,他抢得了战利品。
一块馒头和两捧咸菜。
他立即满腔真诚地献上恭维之词。
摧信本来不打算理会他,可是腹部挨了一拳,现在还有点泛酸想吐,食物吃了一点就吃不下了,又被吵得心烦,索性就丢给了他半块馒头。
没成想,这竟让他深深记下了。
他将自己卖了去当苦力,拖着瘦弱的小身板,一遍遍干着他能力范围之外的重活,只为了还摧信一碗米饭。
而在之后,得知摧信被带入了影门,他也毫不犹豫寻机逃出,咬着牙通过考验,追随着他一路披荆斩棘,成为鼎鼎有名的影刃前二。
可是时间不会停留,那也并非终点。
破山想,落叶会归根,人总是要回去的。
他想回家了,而摧信也恰好能认得路。只是路途有些远,他注定没有办法再亲眼看看重建后的家乡了。
日落时分其实是暖的,让人几乎能生出是正在目睹日出的错觉,连带着有些凛冽的风都添上些许温度。
在被摧信半揽半抱带着走的时候,破山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像是要把这些年没说够的全给补回来。
摧信静静地听,不会打断他,只是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
“你为什么,要效忠二殿下?”
摧信还记得,当时在猎场密林中,破山遥遥望向他的那个眼神。
当时未能完全明白,现在想来,里面分明藏着一种黯然,侥幸彻底破碎后的黯然。
他当时之所以会拒绝殷无烬,跟破山也并非全无干系。
破山心里必定是想与他同路的,可为何还是要在择主时与他做出截然不同的选择?
破山很坦诚地作出了解释。
“我跟你说过我娘没有?她一辈子省吃俭用,又死得早,到头来连个像样点的坟都没有。”
“我每回想去祭拜她,都得上山一个坟头一个坟头地找,甚至还有好几次拜错了地,把辛辛苦苦换来的纸钱烧给了别人。”
“她骂我了,骂得很凶,我做梦梦见的,可真了”
破山低低地笑了一声,牵动伤口带起剧痛,令他的脸色更白了几分。
他的话语却并未停止。
“后来啊,我遇到了一位贵人,他好心给了我十两银子,让我去给我娘做个好些的墓碑。”
“而他是,二殿下的麾下幕僚。”
心地善良却命薄早逝的一位读书人。
这份恩情,破山只得还在了二皇子身上。
摧信心头剧震,一时竟觉得格外苦涩难言。
他甚至忍不住地想,要是破山当真是个骗子就好了,不要执拗,不要较真,拿了那半块馒头就走,随后也不要再入影门。
兴许凭着他的勤劳能干,用不了多少年就能攒下一笔银钱,寻一处平静秀美的地方好好生活下去。
何必要报,何必要还?
可若非如此,他也就不是那个破山了。
天光彻底暗下去了,也就再也没法与日出强行牵连,风也太过静了。
很长的时间,破山都没有再开口。
他的武器与面具都掉落在地,而他跟摧信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不疼,真的。”
为臣(34)
纯钧后来找来时, 几乎浑身都是伤口,脸上却还带着未退的兴奋。
落冥之所以能排第五,跟他的暗杀毒蛊之术有很大的关系, 近身正面对战却未必会有太大的优势。
纯钧则是主修此道,又提前做足了准备, 在对方有伤的情况下获得险胜,这也并非不可能实现的事。
排位并不能代表一切,一时也并不能代表永远。
纯钧原本还想跟他分享更多的对战细节, 却在看到被他拥着的破山时,瞬间住了口。
同门师兄弟一场, 终究躲不过各自为主的无奈,这或许就是影卫的宿命。
纯钧跟在他们后面,送了这最后一程。
在途中,他说起了二殿下。
战场上的殷铖霄足够刚硬,也足够决绝,他是真的带着视死如归的信念,誓要与敌军同归于尽。
可在生死一线的关头, 还是有什么悄然绊住了他。
有一幕画面在他脑海中无比清晰地浮现。
有那样一个人,曾无畏地闯入密林兽群中,拼了命地将他救下。
是破山, 只要他在,就无论如何都会挡在自己面前。
殷铖霄其实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哪怕对方对他有所隐瞒,哪怕对方的眼里并非只有他一人。
但他知道,破山是真心忠诚于他,而他想要的更多。
可现在,破山始终没有出现。
这令他感到恐慌不安, 这无关自己的生死。
所向披靡的殷铖霄,此刻终于露出了他的破绽,他试图后撤,一寻得空隙就迫不及待地追问身边的人,形如疯魔。
“告诉我!破山何在?”
“他是我的影卫!我的!不在我身边,他还能去哪?”
自然是得不到答案的。
没有人会关注一个可有可无之人的去向。
可殷铖霄从来都没有把破山放在“可有可无”的位置,生时为靠,死时也该死在一块。
下一瞬,又有一个念头突兀闪过。
如果破山真的心向他人,离他而去,似乎,也并非全然不可。
殷铖霄忽而就释然了。
——“原来影刃破山,也是被你随借随换的玩意儿吗?”
不是的,可惜他现在才作出回答。
那一战格外惨烈,战果也格外的显著,敌军死伤无数,此后更是连退两地,想必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再不敢进犯。
纯钧说起时,神情都还带着几分震撼。
而这些,都与破山无关了。
摧信如他所愿,为他选了合适的坟地。
不要太近,也不用墓碑,省得被他娘发现。就在外围好了,野草野狗多一些也没关系,这才热闹。
半块馒头,一碗米饭。
十两银子,一块墓碑。
这大概就是被他放在心上大半辈子的东西了,沉甸甸的。
破山回到了这处不起眼的小山村,而他好像,从未离开过这里。
一隔经年,那些场景却依旧历历在目,不知如何释怀。
山风卷着草屑掠过山头,忽然有脚步声响在身后丈许外,不疾不徐,带着某种训练有素的韵律。
来的是一人,但不远处必定还围有无数人。
“影首大人,王爷有请。”
宵练站定在几步开外,目光扫过那孤零零的坟地,喉结动了动,终是没多说什么劝慰的话。
对于宵练能发现他的行踪并找到这里来,摧信并不感到意外,这里虽然偏远人稀,却可称得上是属于霁王的封地范围。
影门第三,能力自不必说,对他又足够熟悉。
兴许他在来的路上就被盯上了,或许还要更早,以当下的情况来看,无论是福是祸,他都显然是没什么拒绝的余地。
但摧信没回头,更是对他的话语如若未闻。
宵练沉默片刻,忽然上前几步,撩衣跪倒在坟前,没有香烛,没有祭品,他就那么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
额头撞在泥地上发出闷响,起身时,额角沾了点湿土,他也没拂去。
他认破山这个师兄。
摧信终于抬眼看他,目光有了些许波澜,随即慢慢站起身。
这便是同意跟他走了。
几乎是没走几步,摧信武功已废的事实就显露无遗,太过沉重,也太过凌乱。
饶是宵练早就知晓这一点,此刻也不由得身体微僵。
摧信留意到他的神情,却只是冷淡地道:“可会令王爷久等?”
宵练怔了一瞬,还是开口道:“山下已备好马车,不多时便可抵达府中。”
果然是有备而来。
摧信嘴角扯了扯,没再多言。
马车在府邸前停稳,抬眼便见府门高大威严,并无华丽之风。
摧信的目光沉静,周身却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
他随后被引至一处清雅的书房,室内陈设简洁,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檀木气息,书卷盈架,案上摊着几本账册和一卷摊开的與图。
摧信大致扫了一眼。
有一页记着的似乎是往年各村桑苗成活率。
殷长澜进来时,看到的便是他那道略显瘦削的背影,眸光微暗。
摧信迅速回身,恭敬地行了礼。
殷长澜态度依旧随和,道:“不必多礼,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