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无烬发出一声短促的笑,语气凉薄道:“朕观小公子气色甚好,何来风寒一说,夫人莫不是欺君罔上?”
李夫人猛地双膝跪地,额头重重磕在砖上,泣泪声嘶道:“陛下求求您饶了他吧!他是无辜的啊”
无辜?权斗之下焉有无辜?
自古以来,对政敌的家眷仁慈,即是对自己残忍,即是斩草不除根,留下祸患,若非如此,也不会有那么多的灭门灾祸。
从踏入纷争的那一刻起,从决定对新帝逆鳞动手的那一时起,他们就该有承担这样后果的觉悟。
亦如当年,朝臣联名奏请先皇处置赵贵妃母子,只因他们与前朝有所关联,而无人会在意他们是否无辜。
场中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是李尚书之父,他被卸了关节,此刻只能佝偻着身子,嘴角淌着血,看着孙儿和儿媳,浑浊的眼里迸出怒火。
那小公子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想要寻找自己的爹娘以求庇护,却只是徒劳,连啜泣都是无力。
“既然李尚书不在,那二位便替他受着吧。”殷无烬的目光淬着冰,道,“听好了,这弓既是朕赏的,这就让你练练手,往前走三步,朝着有声音的地方射。”
小公子哭得更凶,脚却被折钺在身后轻踹了一下,踉跄着迈了三步。
“拉弓。”殷无烬的声音陡变狠厉。
折钺从身后攥住他的手,迫使他将金弓拉满,两支木箭瞄准的方向,正是跪在左侧的李夫人,和被按在右侧的李尚书之父。
“娘……”他的眼泪浸透了黑布,“我怕……”
李夫人痛苦地闭上眼,泪水从眼角滚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连呼吸都不敢太重。
李父也绷紧了身体,他看着那木箭,忽然想起孙儿满月时,自己抱着他说要教他射箭,护国安邦。
谁曾想,今日竟会是这般光景。
“射。”殷无烬吐出一个字。
折钺猛地放手,小公子随之松了力道,接着便是两支木箭飞快地离弦而出!
破风声听得人皆是胆寒不已。
其中一支堪堪擦着李父的臂膀飞过,溅起鲜血,其后钉进鎏金炭盆旁的锦垫里,火星被溅起,落在他的袖角上烧出个焦洞。
而另一支则从李夫人的发髻上刺过,钉在她身后的盘龙柱上,尾羽嗡嗡震颤。
李夫人浑身一僵,冷汗瞬间浸透了锦衣。
陛下要的不是她即刻的死去,而是要她眼睁睁看着爱子陷入困境,在这样的过程中饱受折磨。
“继续。”殷无烬道,“直到箭矢耗尽为止。”
小公子哭得几乎晕厥,他能听见娘亲压抑的哭泣,能闻见祖父身上熟悉的檀香混着血腥味,却只能被逼着将弓再次拉满,将箭尖对准至亲的方向。
殷无烬看着这一幕,唇角缓缓勾起一抹病态的笑。
在场的其余人皆是被吓得面无血色,生怕接下来就轮到自己。
果然,下一刻,殷无烬目光扫过人群里那身穿华贵锦服的青年。
那是兵部侍郎最疼爱的族弟,素有才子之名,据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前日还在曲江池畔宴饮作诗。
“你新填的词,朕瞧着还不错,东风若肯吹愁去,何惜枝头花尽开。”他又话锋一转,语带冷意,“只是,东风既难凭,不妨亲折东篱酬此恨,阶前兰蕙尽为尘!朕说的可对?”
其中蕴含的杀机,令那青年周身僵住,面色几经变化。
他终还是忍不住出言刺道:“水可载舟,亦可覆舟,陛下做出今日这等不仁之举,难道就不怕臣心尽失,被群起而攻!”
这暴君莫不是彻底疯了,竟是不讲丝毫规矩与情面,这是直接要与朝中所有人为敌!君逼臣反,这对他自己又能有什么好处?
恰如其言,殿外忽然传来隐约的金铁交鸣声,像骤然响起的闷雷。
有人忍不住抬头望向殿门,眼里是藏不住的希冀——李尚书与林肃统领素有联络,莫不是终于带兵来救了?
殷无烬似看穿了他们的心思,却只是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斟上酒。
就在这时,影卫独鹿疾步闯入,单膝跪地,声音不带半分情绪:“启禀陛下,羽林卫已反!此刻困围宫城,言陛下若是再不放臣眷安然归去,将斥兵直入”
“报!前朝鬼狼军已于城外连破三门,正往太极宫方向来,还请陛下定夺!”
消息接连传来,如惊雷乍起。
压抑不住的惊惧哭声、尖叫声再难被压制,此起彼伏地响起,恐惧迅速蔓延,如无形的网将在场之人牢牢束缚住。
鬼狼军那是令人闻之色变,将恐惧烙印在人心底永远都无法抹除的三个字。
前朝余孽竟是在这个时候卷土重来,而且来得如此凶悍猛烈,仿若可怖浪潮要将整个皇城全然吞噬。
一旦被他们彻底攻入,届时必定是哀鸿遍野!
有人不可置信地轻喃:“不不可能的,怎么会?”
“呵怎么不会?”
殷无烬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火光在他眼底跳跃,说出的一字一句都狠狠砸在人的心头。
“城防图是朕给的,城下接应的暗桩是朕布的,鬼狼军攻城的命令也是朕下的!朕便要亲眼看看,羽林卫与鬼狼军,究竟是哪方更快更狠!”
“你真的疯了!殷无烬,你这个无可救药的疯子,你是亡国之君,是当朝罪人!这是要让天下都陪着你一起覆灭!”
李夫人浑身伤痕累累,她瘫在地上,手指死死抠着砖缝,指甲断裂渗出血珠,却像是感觉不到痛,喉间发出尖利的嘶吼。
随之而起的,是众人洪水般的恶毒咒骂,伴随着微弱的求饶。
他们的心理防线在此刻全然崩溃。
可是听着这些“妖妃之子”、“祸国灾星”及“不得好死”之类的指责言语,殷无烬却是连一点情绪波澜也无,唯有发出的笑声断断续续,显得癫狂而悲凉。
“牵机引”再度发作,让他的感知渐渐沉寂。
本在登基后已有好转,症状少有显现,现下却在哀绝之下更加恶化。
失了摧信,即是失了他的引。
他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更遑论福报与杀孽,也再没力气去慢慢盘查清算,分辨孰是孰非,好坏都变得没有任何意义。
他并不在意前朝是否能够复辟,只想毁灭一切。
反正,他从来都是所谓的祸根余孽。
反正,唯一能牵住他的人再回不来。
为臣(38)
王畿之外。
先前被霁王派出深入皇城的那一探, 竟果真逐步发现了端倪。
新帝极有可能在酝酿一个疯狂的局,而且很有可能和前朝旧部有关。
令人闻之皆是心中沉重。
殷长澜只得做下布置,决定向四皇弟借兵, 在必要时挥兵进京,以行动阻止此事。
而摧信一直被以“内功未愈, 疗程难断”为由留在王府之内,虽然身体渐复,可他无论做什么都被严加看管, 既走不开亦收不到更多的消息。
他本就日日忧心,结果现今乍一听就听到了这样的滔天大事, 当即便气劲逆行,刚修复好的经脉差点又再次破损开来。
可在面对殷长澜时,摧信不得不强忍住体内翻滚的血气,表示会跟随同去,尽全力协助王爷。
说来何其讽刺,何其可悲。
明知那人是为他才失了控发了疯,他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在第一时间回到那人身边, 甚至就连向对方传递出一丝讯息都无法实现,更遑论镇定与安抚。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情况一步步恶化直至再难挽回,眼睁睁看着他的陛下从高位狠狠坠落于深渊, 背负骂名无数。
他们连夜赶至,兵临皇城之下, 看着不远处那片火光冲天,金铁交鸣,昔日繁华之景尽数被血腥杀戮所吞没。
殷长澜并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在与摧信对视上时,那目光中透露着一丝不赞同, 仅此,他的意思已是明了。
——眼前所见,皆出自你所随之主。
——他就是这般肆意妄为、无所不用其极、视天下万物如草芥的一个人。
——又怎配,你之效忠?
摧信不答一言,只是迅速投身于那片战火之中,尽最大限度地去阻止这一切。
即使全天下人都有立场去对殷无烬憎厌、痛恨、讨伐,也唯有一人不能,那便是他摧信。
外人眼中不可一世的暴君,早已把所有的偏宠与柔软都给了他。
是他陪着他登上那个位置,却也让他高处无依摇摇欲坠。
要怪,便怪他摧信。
要恨,也恨他摧信。
皇城厮杀已近白热化,霁王带来的精兵与京中禁军一同对鬼狼军发起围杀,刀剑撕裂血肉的声音被淹没在震天的喊杀与哀嚎声中,浓重的血腥气弥漫,俨然一片炼狱图景。
直至一声暴喝划破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