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坐在身边的郑皇后与他并非一条心。
不一会儿,萧元琮带着薛清絮和孩子来到近前,向高处的帝后二人行礼问安。
萧崇寿抬了抬手,示意他们起身。
已经不必乳娘一直抱着的阿溶自己站在地上,仰起圆圆的脑袋,冲上面的人唤:“祖、父!”
萧崇寿面色软了几分,冲孩子露出笑容:“好孩子,小小年纪,很是知礼,教养得不错,应当费了不少心力吧。”
萧元琮拱手笑道:“阿溶是个听话的孩子,儿臣平日多将心思放在朝政上,阿溶的事,都是穆娘子她们几个操持着。”
他特意在这时提到云英,教她立刻明白,现下恐怕已要等到时机了。
“穆氏,”高处的萧崇寿顺势看向云英,“平日照料阿溶,可觉疲累?朕记得你自己的孩子还养在宫外,可会觉得委屈?”
云英赶紧在萧元琮的身边跪下,恭敬答道:“照顾皇孙本是奴婢的分内之事,不敢有疲累一说,况且,太子殿下与太子妃殿下皆是宽厚容人的主子,对奴婢们十分体恤,皇孙身边还有好几个宫女、内监服侍,绝不会劳累。至于奴婢自己的孩子,说不想念,定是假话,奴婢为人母,牵挂自己的孩子是生来的天性,但要说委屈,却绝对没有,奴婢和孩子能捡回一条命来,全是托陛下与太子殿下的福,心中只有感激,没有委屈。”
她这一番话说得也算情真意切,加上语调温柔,嗓音清丽,越发让人能听进去,周遭不少人都因此对她稍有改观。
然而,一旁的郑皇后却十分不屑,忍不住小声嘀咕:“生得一副狐媚的样子,连带出来的孩子也这样会讨好人。”
今日人多,她尚算收敛,神情虽不好看,到底没让其他人听见,除了离得最近的萧崇寿。
日益显出垂垂老态的皇帝和蔼的面色沉了沉。
他不知为何皇后如今连一个乳娘也要容不下。
“朕知晓你往京都府衙递了状子,要状告武家,还要让自己的孩子回武家承嗣,如今武成柏被罢官夺爵,还要流放三千里,你可还愿意让孩子认祖归宗?”
流水 竟是一盏新鲜的鹿血酒。
一时间, 许多人的视线都往这边看过来。
要知道,武成柏被罢官夺爵,流放千里后, 武家便算彻底落败了,获了罪的官员家眷都是要充作奴籍的, 至少一代不能参加科考再入仕途,比之良民百姓都不如。
女奴往府衙递状纸的事, 是近几日才渐渐在朝臣们中间传开的,许多人都等着看那女奴是不是要后悔。
毕竟, 真到了大难临头的时候,常人都巴不得与灾祸分割开来才好,哪有上赶着凑上去的!
云英跪在地上, 不敢抬头看萧崇寿的脸色, 无从知晓他眼下的态度到底如何。
她心中紧张不已, 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惹恼圣上, 又恐怕圣上打心底里同其他人一样,十分厌恶她这个从武家逃出来的奴婢,根本不会给她的阿猊半点机会。
这些有的没的念头就这样在心头不断萦绕, 在短短的一瞬间, 让她的脑海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站在她身边的萧元琮朝她走近了半步。
大约两三寸的距离,仿佛只是无意地靠近。
云英低着头,恰好能看到他的衣摆在眼前翩跹浮动。
不知怎么的, 她七上八下的心就慢慢静了下来。
“奴婢愿意。”
她先在地上磕了个头,随后慢慢抬起双眼,坚定的目光看向坐在高处的萧崇寿。
周遭的不少人都安静下来,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萧崇寿放下手中的酒盏, 沉声道:“你可知晓,若此时让孩子认回,他从此便是罪臣之后,武家从前的富贵荣华,都与他无关?”
云英点头:“奴婢知晓。”
“既如此,为何还要坚持?朕眼下给你个机会,若你摇头,朕也绝不勉强,武成柏夫妇过去待你们母子并不厚道,你若不想认,也在情理之中,到时没人敢为难你们母子。”
萧崇寿给了她一个机会。
云英心中有一瞬间动摇。
这本也是她最开始时的期望,解除武家这个隐患,从此安稳度日。
是后来,萧元琮给了她另一个选择,一个接近名与利的选择。
她看着皇帝严肃的面庞,余光则瞥见身侧的萧元琮。
他长身玉立,站在明媚的春光里,周身像镀了层浅浅的金色,看得人双目有片刻迷离。
因只敢以余光瞥一眼,云英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是隐隐感到一种压迫感,让她保持冷静。
“奴婢还是愿意。”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说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切说辞。
“奴婢原本递上诉状,就明白最后很可能会有这样的结果。可是奴婢本就只是为了自证清白,让天下人都知晓,奴婢先前不让孩子认回去,并非心肠冷硬,实是家中长辈不慈。奴婢不想让孩子日后大了,还要平白背上个忘本不孝的恶名,至于那些身外之物,奴婢没有半点觊觎,出身如此,既然无法改变,各自接受便是,没什么好抱怨的。”
这话不全是假的,光那点真,她已能说得情真意切,教大多数人都有片刻同情和心软。
可是,她内心深处却明白,自己就是在觊觎武家的财产,说她被仇恨蒙蔽也好,贪婪也罢,她就是想要,从前没有机会,如今有了,绝不能放过。
她相信太子,知晓他那操控人心的本事,必然早已做了万全的准备。
“求陛下成全!”
她说完,又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
萧崇寿垂眼,看着下面恭恭敬敬跪着的年轻娘子,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
她的那句“出身如此,既无法改变,各自接受便是”,恰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不知怎么,他好像在她身上看到了一丝珠儿的影子。
方才正回话的刑部官员见状,感慨一声:“倒是个有骨气的娘子,如此,教养出来的孩子,应当能继承武家当初正直骁勇、敢担大任的家风,当真可惜了……”
一句状似无意的叹息,顿时引得许多人的赞同。
“稚子何辜?武家到底曾为我大周立下过不少汗马功劳,当初,替我大周将吐蕃与吐谷浑联军抵挡在外,令其多年不敢再犯的,正是武家先辈武成翰,武家也正是因此,才获城阳侯的爵位,如今,只余这一根独苗,臣斗胆,能否求圣上法外开恩,莫让此子因祖、父之过而受牵连?便是做个平民百姓也好啊!”
有一个人开口,其他人更是纷纷点头附议。
萧崇寿看着七八个面露不忍的老臣,沉吟片刻。将目光落到始终没有说话的萧元琮身上。
“太子,”他沉声道,“穆氏如今算是你的人,此事,你看当如何处置?”
身为帝王,他有少不了的疑心,尤其对这个从小就与他不亲近的长子,东宫的乳娘往府衙递状子,太子定然一清二楚。
甚至,很可能此事就是太子安排的。可是,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只见萧元
琮朝前站出一步,冲父亲拱手,无奈道:“儿臣惭愧,不敢欺瞒父皇,其实早知晓穆氏之事,然而身为太子,应当避嫌,故而不敢多加干涉,如今,父皇问及此事,儿臣便更不该徇私枉法。”
他说着,转向方才那几位求情的老臣,躬身一礼,在一片惶恐声中,温声道:“诸位卿家心怀仁慈,孤心中明白,然而,当初是孤将穆氏带回东宫,也是孤准她将孩子带出武家,另养在外,这才牵出如今的事端来,孤是储君,立于朝堂之中,当为天下表率,因而实在不敢赞同诸位的看法。”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重新对萧崇寿行礼,高声道:“儿臣以为,此事应当秉公处置,无需法外开恩!”
萧崇寿看着一副公正无私、不偏不倚模样的长子,心下逐渐了然。
原来是想借着此事,在臣子们面前留下个公私分明、刚直不阿的好印象。
他闭了闭眼,瞬息之间,心中已转过数道弯,最后,缓缓道:“太子此话说得不错,然而,为君者,并非只秉公无私即可,而该以大局为重,因势利导、顺势而为。此事,若只论律法,不论人情,岂非寒了诸位老臣们的心?”
萧元琮怔了怔,随即立刻做出惭愧受教的样子,拱手说:“父皇教训的是,儿臣听凭父皇处置。”
“穆氏虽出身下贱,却识大体,懂大义,有令人钦佩的骨气,在宫中这些时日,养育朕的孙儿,亦尽心尽力,体贴周全,为妇人中少有,”萧崇寿说着,从座上起身,双手背在身后,高声道,“朕看,依穆娘子所言,她的孩子即日便可入武家宗谱,至于平民还是罪人之后——武家是忠烈之家,武成柏父子虽先后获罪,但武家当年的功劳也不会就此磨灭,武成柏被夺了爵位,城阳侯的名号却不能丢,便先留着,将来赐予穆氏的儿子吧,如此,也算留了他们家一条血脉。”
那句“先留着”,还是顾忌了武成柏。历来爵位承袭,都要等父兄辈过世,绝没有父兄尚在,便越过去直接承袭的道理。
此话已是允了云英,会让阿猊承袭城阳侯之位。
云英面上一惊,抬头望着高处的圣上,一副不知所措,还未回过神来的样子。
旁边的萧元琮淡笑着看她,轻声说:“云英,怎么还愣着?还不快谢过父皇?”
其他为她说过话的老臣也纷纷提醒:“是啊,穆娘子,圣上如此宽容仁慈,应当好生谢恩才是啊!”
云英这才如梦初醒,双眼含泪,冲萧崇寿深深磕头,颤声说:“奴婢替犬子谢圣上恩典!”
“嗯,往后务必好生教导。”萧崇寿点头算是应了,随即摆手示意她下去,“时辰也差不多了,诸位爱卿,且请入座吧!”
事情暂告段落,云英起身,带着皇孙往座上去,众人亦一面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一面各自往自己的坐席去。
多了个不足一岁的小儿继承爵位,无非就是多领一份朝廷的俸禄罢了,不会改变武家大势已去的结果,对大多亲贵朝臣而言,没什么区别,是以,言语之间,也只感叹惊奇罢了。
倒是坐在圣上身旁的郑皇后,费了好大的气力,才暂时收起怨毒的目光。
“好了,皇后,你何必同一个小小的乳娘置气?”趁着众人才刚落座,宫女们捧着酒食过来,萧崇寿轻轻拍了拍郑皇后的手背,温声说,“你是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没得失了体面,让旁人看笑话。”
他对郑皇后的反应,除了些微不快,还有不解。
“她——”郑皇后不喜云英,连带着对方才萧崇寿允了云英的儿子承袭城阳侯的爵位也有不满,听到他问题,立即坐直身子,就想将那奴婢和儿子之间的眉来眼去和盘托出。
可是,想起萧崇寿近来逐渐生出的对其他子女,还有东宫那个孩子的无端感情,她忽然又不敢说了。
尽管圣上宠爱琰儿多年,可那也是因为琰儿从小聪颖过人,和一个乳娘眉来眼去,实在是件不大光彩的事,说出来,也不知圣上会不会因此也恼了琰儿。
她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摇头道:“陛下说的是,臣妾不该与这样的小人物浪费心神。”
一个奴婢而已,犯不着这般挂在心头,她动动手指,碰碰嘴皮,便能轻易捏死,本也有所准备,何必再为此与圣上起龃龉。
萧崇寿见她不愿解释,心中的不快更甚,但也没再多问,只是转向已然落座的朝臣们,露出和煦的笑容。
很快,宫女们已将酒食奉至于一张张食案上,蜿蜒曲折的流水间,亦浮着一盘盘形色各异的新鲜瓜果与美酒佳肴。
众人列坐岸边,不时俯下身去,自水中取酒食,在明媚动人的春光里,颇有几分诗情画意。
萧琰的座位恰在帝后二人的下首处,与萧元琮面对面,列于水流两侧,中间的距离说远不远,到底也隔了丈。
方才那场戏里,从头至尾,他都没说一个字,却将他们各自的反应都看在眼里。
若不是知晓萧元琮和穆云英之间的关系,他恐怕也会与父皇一样,以为萧元琮此举,是为了在臣子们心中多留一个好名声,毕竟,太子这么多年来人人称赞,近乎完美的名声,并非凭空而来。
偏偏他知道那两人之间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自然很快就能明白,萧元琮是在不动声色地帮穆云英拿到了武家的一切。
所以,这是她想要的东西吗?
萧琰俯身,自流水间捞起一只碗盏来。
盏中盛了鲜红的液体,在金色的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鲜采的果浆。
他心中装着事,没有多想便捧到唇边,同时不经意地朝旁边的郑皇后身上看去。
她正低着头,对着面前流动的水波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身后一名宫女上前来,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几个字,她眸光一转,稍一点头,便让那宫女快步退下,也不知到底要退去哪儿,一转身,竟消失在草木掩映的小石径上。
他看得不禁心头一跳,手中的杯盏跟着倾倒,鲜红的液体顿时越过双唇,浸润口齿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