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真是一点风情也不懂。
他默默推开房门。
莱斯正半靠在露台前的躺椅上,用金丝纹满刺绣的暗红缎面柔软,金箔贴就的扶手与包边更是奢华精贵。
银白的长发却比缎面更柔软,自边缘滑落些许,在不时吹拂而起的一阵微风间,扬起又飘落。
那双灿金如太阳的眼眸也半睁半闭着,如同黄昏逐渐落尽的晦暗天际线,轻易便让航行的水手迷失方向。
这幅场景不论看多少次,希尔凡也认可那些见过莱斯的信徒的说法。
像这般超凡脱俗、拥有高贵神性的伟大存在,倘若他都不是先知,这世上绝不可能再出现第二位先知。
希尔凡的走神并没有持续很久,甚至不过瞬息之间。
很快,那双闭合的金眸再度睁开,将目光投向他这边。
希尔凡感觉自己的心跳又开始加快,指尖的温度也变得灼热。
自从他受伤以后,这样的情况越来越多,症状也越来越明显。
他好像又病了。
而这次,他病得心甘情愿。
好在,对方的目光没有落在他身上太久,便挪开,落在身旁的阿什拉夫脸上,认真端详许久。
“这位是?”
“是我要向您介绍的一位导师,他是我曾经……”
希尔凡深吸口气,还没来得及按照贵族间交往的惯例,将那些复杂的措辞讲完,阿什拉夫便已经冲上去一步。
他的年纪已经不小了,眼窝深陷,鼻梁高挺,两侧与头顶的发丝都泛出明显的灰白。
脸上明明按照这个帝国蓄须的习俗,留着乱七八糟的山羊胡子,却没有整齐修理,长得像胡乱歪倒的稻谷。
衣袍也是东一件西一件随便套着,好几种风格混穿。
“我是阿什拉夫,以前教过希尔凡,哦,我承认他当时是我最满意的一位学生,教起来不怎么费力,当然,他听得也不怎么用心,还假装对我的研究很感兴趣。”
阿什拉夫的语速飞快,叭叭叭一口气讲了许多,还拆穿了希尔凡当初想要跟他套近乎的小心思。
莱斯一听是希尔凡曾经的老师,当即从躺椅上起身。
“阿什拉夫先生,初次见面……”
但他话还没说完,连基本的见面礼节也没有做到位,对方已经双手握住他的手,相见恨晚般的大力摇动。
“但您,伟大的先知,将毕生精力奉献给什么教的莱斯,我一开始还不相信,认为又是一个骗人的神棍玩意。”
“请注意您的措辞,阿什拉夫老师。”
希尔凡在一旁纠正,但阿什拉夫连半个单词都没听进耳朵里,通通从大脑皮层上弹开了。
“结果呢?您发明的数学语言,神啊,真是不可思议,这简直令我醍醐灌顶!没错,纯粹的数字与符号,谁能想到呢?答案正该如此!公式不需要用任何一种语言去概括,公式就应该是另一套更美妙、更简洁、更明确的字符才对!”
阿什拉夫讲得滔滔不绝,眉毛和胡子一齐乱动,整张脸都洋溢着说不尽的喜悦。
“还有您讲的其中几个公式,哦对,还有函数,啊,这用词可真精准!当然,我最喜欢导数这部分,它给了我很大的启发,非常大!这么多年来,我始终在构思一款能够不断运转的机器,或者说是带动某样东西不断运转……不过它还有点小小的问题,是的,始终无法精准掌控能量转换的效率……等等!我忽然有了个想法!”
说到后面,高兴坏了的阿什拉夫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滔滔不绝到一半,又松开莱斯的手,开始四处找纸。
希尔凡习惯了他的导师的作风,正要去给他拿叠纸来,却见阿什拉夫直接从自己的不知道哪个小兜里掏出用了半截的炭笔,趴在地上开始计算。
完全不在乎这里是先知的寝室,连地板也是神圣且不可随意亵渎的。
莱斯睁大眼睛:“…………”
说真的,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对数学这么痴迷的人。
“…………”
希尔凡轻咳了声,都不知道该怎么跟莱斯解释。
“其实,阿什拉夫老师以前对我们都是拉长那张臭脸,除上课外不会说超过三句话的。”
他也是试探性写了封信给对方,没想到才过几天,直接被找上了门,说什么都要见莱斯一面……
数学竟然有这种魔力,把他老师勾得一只脚都没穿鞋就这么过来了,希尔凡也对此大为震撼。
“没关系,能对某样事物怀抱一生的热情,是极为了不起的坚持。”
莱斯看着还在边自言自语、边写下密密麻麻推导过程的阿什拉夫,忍俊不禁。
但下一刻,他就笑不出来了。
“您快过来看看!这里,我算得对吗?这里是不是该用它而不是它?”
算到一半的阿什拉夫手一抬,一把就将莱斯薅得跟着他趴在一堆数字与符号前。
对着眼前这堆超过高中数学水平的方程的莱斯:“…………”
鬼看得懂啊!
系统,快救救……!
索性, 阿什拉夫并不打算真的从莱斯这里得到什么答案。
他只是自顾自又计算了下去,希尔凡刚想说点什么还被他无视了,一副谁也别来打扰我的模样。
莱斯在旁边等了会, 发现他确实彻底把自己忘记个彻底。
再看向希尔凡,对方也露出个极为歉意的无奈表情。
但凡阿什拉夫不是他亲自带过来的,希尔凡都恨不得以手捂脸,说上一句“我不认识他”。
希尔凡的这番反应,倒是也少见。
莱斯感觉有点好笑,起身将衣袍压出的褶皱抻平, 来到他身旁。
“我们出去吧, 不要打扰到他。”
这段话是莱斯用口型对希尔凡说的,后者微微颔首,也觉得在这种时候, 他们还是不要打扰到那位正处于狂热计算中的阿什拉夫比较好。
二人并肩而行, 决定去院子里散会步。
“他曾经是很有名望的宫廷教师, 被邀请来教导过我一段时间。”
鉴于阿什拉夫开篇三句话就直接跑题的自我介绍, 希尔凡只好又对莱斯详细介绍一遍。
“其实, 嗯……他对学生很严格,平时讲课也不苟言笑,着装始终非常体面。后来,他沉迷研究机械的结构设计, 试图将计算科学的知识融入其中,发明出有史以来最了不起的机器。”
“结果一直没什么进展, 他又不甘心, 为了找到突破口,决定辞去宫廷教师的工作,游历各地, 即使要花费数年、数十年也在所不惜。”
“我也是最近向您学习数学后才想起他,觉得这或许会对他的研究有什么帮助。”
“没想到……”
这位始终一丝不苟的阿什拉夫老师,会像发现了新大陆那般,如此不修边幅的跑过来找他,也礼仪规矩也早就忘得彻底。
希尔凡只大略讲了他知道的故事,说到后面,甚至显得有些赧然。
他担心阿什拉夫老师的行为对莱斯来说是相当严重的冒犯与不敬,足以触怒对方。
而这位眼下依然在地板上狂用炭笔写写写的老师,还是他亲自带过来的……
想到这点,希尔凡就忍不住忐忑。
莱斯听着听着,大概懂了这是什么情况。
痴迷数学应用研究的科学家啊,这确实是很少见的。
毕竟,这是一切产品都要靠人力制造的小农经济时代,即使大家都推崇精通文化的学者,但文盲依旧占据了社会人口的大部分。
遑论即便是学者,更多也是朝书法、诗歌、神学或哲学等方面发展的。
至于计算科学?没人会在意那些落不到实处的勾勾画画,商业交易用不到高深的算术,而它也无法带来肉眼可见的利益与好处。
如果说高深的哲学还能吸引到一部分产生共鸣的人,但高深的数学?
它的门槛太高,以至于听不懂的人说几遍依然听不懂,讲得越多反而越容易被人当疯子。
能像阿什拉夫这样坚持数十年也不放弃的,甚至为此舍弃了原本优渥生活的,莱斯还是第一次遇到。
他怎么可能会讨厌这位致力于将理论数学落在实处,为改变世界而努力的科学家?
一开始教授数理化的目标,不就是想要为这个世界做些什么吗。
“阿什拉夫先生拥有非常高贵的品格,我怎么会为此感到不高兴。”莱斯温言安抚希尔凡。“不如说,我反而对他的研究很感兴趣。他想要发明的是蒸汽机吗?”
“我不知……”
希尔凡的话还没说完,他们刚路过的窗口先探出个脑袋来——正是阿什拉夫。
“蒸汽机!没错,就是蒸汽机!我知道该用什么做动力源了,我本来还打算用水或者骡子!天哪,您果然是这世上最伟大的数学家!”
“是先知!”
希尔凡高声纠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