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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何止是趁人之危,简直签字画了押了。

    阊阖伸手抵住门,四只眼睛同时圆睁,喝道:“畜生行径!”

    那公畜生毫不知耻地一笑,拿尾巴甩上了门。

    几个黑甲武卫还要救驾,殿里却传来谢泓衣冷冷的声音:“退下!”

    榻上,谢泓衣披衣而坐,微湿的黑发还覆在背上,脸上潮红未退,在犼兽看来,也不比那雪兔大上多少。

    只是原本指头大的雪糖丸子,忽而蒙上一层晶莹剔透的糖壳儿,又能多舔上几口了,怎不让它心花怒放?

    巨犼故态复萌,环着他乱蹭。

    谢泓衣单手按着额心,还没从昏沉中回神。身上黏腻,难以启齿,仅仅坐着,身下的衣衫就被浸透了一小片。

    是还在天火长春宫的乱梦中吗?

    巨犼刚枕到他背上,他便扯住须子,向床头撞去。铜头铁脑,砸起来竟然如撞钟。

    “别过来,”谢泓衣对着犼兽伤心欲绝的巨目,从齿缝中道,“看见你就烦,想把你拖在碧雪猊后头,拖上七七四十九个来回,看能磨平几尺脸皮。”

    他一低头,对上自己满腕子的刀剑红莲纹,沉默了一瞬。

    什么时候印上的?

    意识突然回笼了。

    帐帷里绞缠的身影,巨犼的残忍撕咬……抵住喉咙口的獠牙,淌落的涎水……一次又一次被扑翻在地,动弹不得,甚至被迫揪起尾巴……笼罩全身的滚烫兽舌,最终沿着脊背滑向了——

    极度的羞耻,化作冲天的怒火。

    谢泓衣脸色黑沉,五指用力屈伸,一提,一拧。

    单烽被影子抓住犼头,轰地一声,重重抡到了墙上。

    它还惦记着寝殿的安危,碰壁的一瞬间化作小犼,后腿一蹬,嗷嗷叫着,向谢泓衣扑去。

    两道纤细指影提着它后颈,拨开两腿看了一眼,小犼身形僵住了。

    谢泓衣道:“我记起来了,整整一夜,你便是这般对我的。”

    小犼歪了一下头,毫无羞耻心地挺了一下肚子。

    那玩意儿翘在半空中,甩下一缕不知从何沾来的清液。

    谢泓衣的恶意凝固在面上,暗骂一声昏了头,以单烽脸皮之厚,还施彼身,反倒使它得意起来了。

    要咽下这口恶气,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够的。

    谢泓衣轻轻道:“松果球?”

    小犼一僵,难以置信地低下头去,在他似笑非笑的目光中,腾地团起后爪肉垫,遮住了下腹。

    谢泓衣随手将它扔了出去。

    一醒来就受到了莫大的惊吓,他差点没压住血肉泡影。

    瘟母血一去除,寒气消散,他心里的杀欲就又泛起来了。受炼影术的影响更深。

    他强行按下杂念,取过案上的药典,翻了几页,对城里如今的形势已然明了。发动炼影术,向巡街卫交代了种种善后事宜,又听惠风报了铁砧巷眼下的动向。

    雪牧童还没回来。

    雹师独居铁砧巷,照旧摆弄人肉包子,天不亮便摆摊。

    只是没了香饵雪,这影游城从前的一绝,立时原形毕露,人皮包着人肉,一整日都无人光顾,引得雹师拄刀长叹。

    铁砧巷里的百姓都被黑甲武卫悄悄替换了,用来布控。

    黑甲武卫们扮一行像一行,劁猪的劁猪,剁肉的剁肉,倒是热闹如初。

    谢泓衣粗粗巡了一圈城,便收回了神识。

    他身上湿黏得难受,被充满侵略性的硝烟气味浸透了。

    眼不见为净。他洗了个澡,潜入水中,兰汤没顶,重绸般的乌发摇曳在水上,是个如母胎一般柔软而冥黑的拥抱。

    谢泓衣闭目低眉,耳边皆是稠厚模糊的水声,数日间发生的种种,皆在识海中反复回荡。

    包小林一家之死……母食子案……铁砧巷砧板上堆积如山的血肉……

    三日饥荒中畜人的哀鸣……各家各户冲撞封门阵的饥民……

    渐次露面的碧灵、雹师、雪牧童,和他们面上阴冷而恶意的笑。

    他和雪练间一触即发的平和,不过是等着彻底撕碎对方罢了。

    那一刀斩断雪牧童后,对方所化的雪霰,已隐隐为他指明了祭坛所在的方向。

    快了。

    但还不够。

    他对影游城的掌控,还不够。任何一点疏漏,都可能会让长留的悲剧重演。

    人心难测,与其严防死守,不如将每个人都攥在手心里,变成温顺的傀儡。

    仿佛应了他心中越来越深重的暗色,耳边的水声里,不知何时掺杂进了模模糊糊的呓语声。

    “仿佛……梦魂……归帝所……”

    这声音他异常熟悉,正是炼影术的心诀!

    谢泓衣霍地浮出水面,蓝衣萦身的同时,已睁开双目。

    周遭的环境变了。

    昏黄虚幻,如同古画中沉沉的宫阙。

    千百盏连枝铜灯,明明灭灭。

    更有许多影蜮虫,如一阵接着一阵的风絮般,在空荡荡的宫殿里穿梭,给人以介于生死之间的荒凉感。

    一张长案横在面前,上头独有一盏影青覆莲的古灯,灯盏的影子垂在翻开的书册上。

    谢泓衣立刻反应过来,是那组缑衣太子驾鹤图中的一幅,太子燃灯夜读图。

    这么多灯,却毫无灼热之意,不过是看起来异常逼真的幻象罢了。

    居然能在他眼皮底下动手脚?

    “是炼影术主人?前辈引我前来,所为何事?”谢泓衣道。

    那呓语声还远远近近地浮动着,听不出来自何处。

    影蜮虫依旧飞旋,却唯独避开了案上那盏古灯。

    谢泓衣目光一凝,用衣袖一拂,一抹黑影,竟静悄悄地栖息在灯影里。

    是一只飞蛾,双翅焦枯,被灼伤了。

    灯火被拂灭后,飞蛾立刻得到解脱,敛起双翅。

    谢泓衣耳中,那声音陡然清晰了。是男子的声音,咬字时很生硬,给人以怪僻冷漠之感:“你能找到我,必是他的血脉。”

    谢泓衣道:“蒙前辈传授秘法,至今不知尊名。”

    男子道:“区区飞蛾,何来名姓。既从灯盏中托生,便唤我灯衫青客罢。”

    谢泓衣道:“这一切,都是因为先祖缑衣太子?”

    他问得含混,灯衫青客却沉默一瞬,道:“我曾经,作恶多端,被罚作百世飞蛾,受尽扑火之苦。

    “小儿用炭棍拨我,连猫儿也敢扑捉我。世人视而不见,只有缑衣太子,可怜我焦枯,垂下一角袖影,让我解脱。”

    有恩?

    谢泓衣静静听着,眼中光华不定。

    “时隔千年,前辈为什么选中了我?”

    “物归原主罢了。长留亡了,也是时候还影了。你若受不住,死了,就罢了。好在你是他的血脉,性情却不像,还耐得住。”

    谢泓衣道:“多谢前辈成全。”

    灯衫青客忽而冷笑一声,道:“你能成全我么?”

    长驱灯车照往日

    谢泓衣道:“前辈也有心愿未了?”

    灯衫青客道:“谢缑衣驾鹤多年,香火断绝。若是长留死绝,也就罢了,你还活着,为什么不供奉他?”

    他语气咄咄,有如逼问。

    原来是为了长留的香火供奉。

    谢泓衣不动声色道:“理应如此。可先祖的灵宫,都埋在了冰下,随意塑像供奉,怕会化作尸位神。”

    灯衫青客忽而停在灯盏上,敛起双翅。

    殿内的影蜮虫仿佛受他神念所激,急促地明暗变幻起来。

    谢泓衣目光一闪,对方虽是炼影术主人,但气质阴冷,带着是敌非友的阴云。

    但至少此刻,对方的意图,是同他一致的。

    与虎谋皮的事情,他做得多了。

    灯衫青客放缓了声音:“既然有你供奉,如何会成尸位神?梦灵官之术,本就是为他——你修习得如何了?”

    谢泓衣道:“晚辈愚钝,不过炼化了一城。”

    “难怪吵得我耳疼。炼影术本能操控万物,影游城是你的宫阙,城中人皆是你的仆从。可现在,城中的人呢?还不收作你的影从?”灯衫青客连声冷笑道,“倒使我的法门成了庸法。好在你方才的决意,还算有救。”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却正揭破了谢泓衣心中晦暗。

    影游城的人间烟火气,让他有意无意地放慢了炼化的进程。城中大多数人,都是不够彻底的影傀儡。

    长留之后,他已不需要任何软肋了。否则,到了决战之日,当年的惨祸只会再一次重演。

    飞蛾挥动乌纱般的双翅,在盏中起舞。

    殿中便横扫过许多朦胧变幻的黑影,天旋地转。一道男子的影子,映在壁上,峨冠博带,身披丈把长的黑纱,便如狂野狂客一般,高歌起舞。

    “我今频频梦灵官……梦魂何时归帝所?”

    这句话谢泓衣曾从他口中听过无数遍,声声泣血,与其说是炼影术的法门,不如说是某种深入骨血的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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