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淑衡对此有着不一样的说法,“靴子做好放在桌面上,我晌午小睡一会儿,兄长来看我,见我睡着,就揣走了。罢了,原本也是没有这个缘分的,我这又是做什么。”
命运落定的速度如此之快,像一只握着咽喉的手,骤然锁紧,连喘息的空间都不给人留。
这日,谢渝以左监门卫大将军廖忠奇忘记佩腰刀为由,将其撤换,由禁军中尉蒋安东代领其职责。
宣元帝病中惊坐起,斥谢渝道:“太子,你就如此迫不及待?要将禁中,全都换成你门下之人?”
病骨使一个九五之尊变得衰弱。
可此消彼长,随之而来的是,他对可能会威胁到他的危险更加惊惧,以及更重的疑心。
当即召中书舍人拟诏,要撤太子辅国之权。
这个节骨眼上若撤了太子的辅国之权,无疑是在布告天下,皇上动了废太子的心思。
张殿成当即祸水东引,将宣元帝的注意引到荀岘与贤妃那里。
却绝口不提慎王。
伴君多年,他深知宣元帝早已不是那个疑人不用的帝王,只需将荀岘与吏部尚书邱仁善沆瀣一气,招揽、擢用不少贤妃母族之人的事情告知,旁的无需多言,他自然会猜忌到谢渊身上。
况且,慎王也并不清白。
长乐宫与其他宫殿相比不奢华,在先皇后与惠贤皇后先后辞世、德妃姚霁月被打入冷宫后,后宫除了将几个被宠幸过的宫女封了御女,便没再添新人。
如今贤妃居于众妃之首,主理六宫事。
贤妃昨晚侍疾,至晌午才折返自己宫中,谢渊已在候着等她回来一同用膳。
不多时宣元帝的御辇便停在了长乐宫门前。
“慎王,好啊!朕的臣子,朕的儿子,朕的嫔妃,在朕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连群结党!”宣元帝似笑非笑,“贤妃,朕从来都觉得你是最贤淑的性子,荀岘朕知道,他那个传闻有皇后命数的女儿,你怎么看?”
贤妃旋即明白了是怎样一回事。
宣元帝从未打算废太子,他心中的储君人选从未动摇过分毫。
他一直都清楚每个人想要的是什么,并抛出诱饵,引人相争。他自己则稳坐高台,坐山观虎斗。
容谢渊与太子分庭抗礼,不过是多一个牵制太子、为他办事的人。
他不会轻易废掉太子,若如此做了,言官与史官不会坐视不理。
倘若鹬蚌相争已然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必须他出手解决掉一方,那么,这个人决不会是太子。
宣元帝抱病驾临永乐宫,绝非只是为了斥责谁。
拿准宣元帝的心思,贤妃叩首,道:“请陛下准渊儿就藩!”
“你舍得?”
“嫔妾自然不舍。渊儿是皇子,更是臣子,虽绝无觊觎皇位的心思,可为分担陛下忧虑与朝中大臣往来过密,便是失了为臣的本分。不能为君父分忧,反而添君父烦扰,是他之过,若心地纯良,便该远离是非。请陛下恩准!”
这样的结果,由她与谢渊提出来,才能释了宣元帝的疑心。
如若强行逆圣意而行,试图装傻充愣蒙混过关,场面一定会更加难看。
宣元帝似乎满意了。
“赐,慎王与荀氏女完婚,即刻赴临夏之藩。”孙公公呈上一道明黄色圣旨,宣元帝夺来,甩在膳桌上,“慎王,去吧!”
什么朋党之争,皇后命数,在他眼中不过滑稽可笑的戏目。
他要将他们谋划的一切碎为齑粉,无论是荀岘还是慎王,以此告诫那些试图在他面前玩弄阴谋诡计的人,如有二心,这便是前车之鉴!
孙公公搀扶着宣元帝迈出长乐宫,谢渊紧闭双目,十指握紧成拳,也只能面向君父背影叩拜,“儿臣领旨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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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谢渊与荀淑衡离开庸都那日, 陈良玉出城相送。
荀府众人只送到城门,再往前便坏规矩了。
荀岘并未出现在人群中,荀淑衡辞别母亲、兄长与姊妹,眼见家人要折返离去, 她显得极其不安。
她一生所行最远处, 不过离家一炷香车程的粤扬楼。荀相夫人视她为掌上明珠,几乎时时陪伴左右, 而如今她阔别父母之后, 就要赴身六百里外的地方。
甚至于, 她与她的新婚丈夫, 也还不熟识。
宪玉与几个自小伺候她的丫鬟回到她身边, 这远不足以抵消掉她的惶恐。
她死死拉着母亲的衣袖, 眼神似无措, 似求助。荀相夫人也握着她的手,久久不愿放开。
宫里派来送行的公公在催促了。
说是送行, 实则监视。
他们是宣元帝派来确认谢渊夫妇离开庸都的,人走了, 他们才好回宫复命。
荀相夫人硬了硬心肠,挣开女儿的手, 仿佛下定了巨大的决心,头也不回地往回走。
“母亲。”
荀淑衡声音染上哭腔。
荀相夫人用手帕摁了摁眼角,终于还是放心不下转了身,“衡儿,若实在想家, 就寄书信回来。”
得亏是荀岘不在,她一个妇道人家才能说这样的话。
谢渊本就是因与荀府往来才叫驱逐出庸都的,这一走, 岂还能与庸都互通书信?吏部尚书邱仁善也因此再遭贬黜,从六部堂官贬至东百越一带的某个县上做县令。
荀淑衡这一走,母女二人再见之日便遥遥无期。
陈良玉道:“夫人,我去送送阿衡。”
荀夫人欣慰且感激,握了握她的手,“好孩子,多谢你。”
陈良玉将红鬃交到谢渊的一名亲侍手中,与荀淑衡一同乘轿,谢渊骑马走在前方。起初红鬃不乐意叫外人触碰它的缰绳,牵着它走,陈良玉的巴掌结结实实落在它头上,才停止了鬼嚎,慢吞吞跟上马车。
行至几十里处,地势渐高,回头望庸都城已看不到了。
荀淑衡一路上都没说什么话,只是捉着她的手腕,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握了一路。
西边太阳已缓缓沉入地平线,她才松开手,陈良玉手腕上赫然落下一片红。
“良玉,天色不早了,你骑马脚程虽快些,可天黑路不好走,就送到这里罢!”
陈良玉点了点头,道:“那我回了,保重。要好好的。”
“你也是。”
车马队伍停止前行,陈良玉从轿厢中出来,接过红鬃,驱马奔至队伍前方,与谢渊作别。
“殿下,此去保重,恕不远送了。”
谢渊还想与她说些什么,被她出声打断。就藩的队伍里,不知有几双宫里的眼睛。
“殿下不必多言,眼下既什么也做不了,那便什么都不做,以待来日。”
陈良玉策马返程。
谢渊与荀淑衡的车马队伍也动身,蜿蜒前行。
她只身奔向来时迥途,途经来时路过的一个小镇,跃上高处,目送几百人的队列随着天边最后一线夕阳消逝,变成视野中蠕动的虫豸。
黑暗将最后的光亮吞噬。
镇上一家客栈门前点起了灯笼。
这个距庸都几十里外的小镇没有宵禁,一更三点时分,路上依然有行人。
客栈前用木桩搭了一个酒棚,卖的是自家烧酒。桌椅已很陈旧了,桌角、椅脚有些地方掉了漆色,桌面一层腻腻的油垢。
生意冷落,酒棚里只坐着她一个客人。
酒色浑浊,口感比不上侯府的佳酿。
一口饮下,能品出些酒中残存的粮食的味道,别有风味。
她是不喜欢喝烧酒的,酒水穿肠而过,灼得心肝脾肺都难受。
一杯接着一杯灌,眼眶中灼出了点点稀碎泪光。
她记得似乎与谁说过:可用之人是心上人。
可用之人——
心上人——
如今还有可用之人吗?
她面前摆满了碗口大的酒坛,不知是这家客栈的酒不够劲,还是她喝荀淑衡的果子酒练出了酒量,竟没怎么醉。
再多喝两碗,才发觉自己是醉了的。
醉易生幻,她眼前浮现了谢文珺的脸。
闭目醒神片刻,再睁眼,人还在那里。
她甚至不等自己相邀,自便在她对面的条凳上坐了。似乎是有些坐不惯,还轻微动了动,调整坐姿。
陈良玉环顾左右,客栈周边围满了身披黑铁色甲胄、手持角弓、环首刀的东宫卫。
客栈老板与老板娘似乎也知道来的是位大人物,自觉站在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心中只祈祷着这群人可别在他家小酒棚神仙打架。
“可用之人……”
陈良玉自顾自叨咕,捧起酒坛灌一大口。
谢文珺也与她同步,开一坛酒,与她对饮。
鸢容想拦着,“公主,外面的东西不干净,谨慎入口。”
“她喝那么多了也没死,无碍。”谢文珺道。
陈良玉没问她为何这个时辰会出现在这里,自己躲在这里试图借酒消愁,对面好像也有愁绪,从脸色上来看,很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