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器铺临街,斜对面是一个酥糖铺子。
香味扑面,似有刚出锅炉的酥糖。这家铺子人满为患,争相购买。
谢文珺早点只浅浅进了两口,说嘴里没味道。
陈良玉歪着身子往铺子里头探了探,也去排队。
俄顷她便发觉,这群人是不打算排队的,没有秩序。
入乡随俗。
她当即也挤入人潮。
千难万阻往里挤进去一点,又叫人推搡出来。
挤了半晌,人还在外周。
她定了定神,撸起袖子左推右挤,手扒拉着,胳膊肘挡着,瞅准空隙身子灵活一钻,终于到了前排。
可店家手脚不停地忙,看不见她似的。
她观察旁边的人如何买。
要喊。
于是她随着旁人,冲老板呼嚎。
“我也要!我也要!”
从店家手中接过一巴掌大的油纸包,掂了掂,还有些烫。
陈良玉献宝似的捧着,掀开马车帘子,捧到谢文珺面前。
“这家糖铺子排队的人很多,味道应当不错,殿下尝尝。”
鸢容接过去,抻开裹着酥糖的油纸,抔在手心。
凑近嗅嗅,鼻腔钻进了丝丝缕缕的香甜。谢文珺终于肯进食。
味蕾一打开,肚子便“咕咕”作响。
“九华山庄还有些路程,先歇歇脚。”
前方不远处便是酒楼。
陈良玉将马拴在一边的马桩上,一只脚刚踏进酒楼的门槛,一个黑纱遮面、头发遮了半张脸的黑衣女贼径直砍断了拴着马的绳子,飞身上马,欲扬鞭而去。
陈良玉连人带马拦截了下来,纵剑将那女贼从马背上挑落,“你偷错人了。”
女贼落地未稳又以极快的速度一掌打来,被陈良玉躲了过去。
陈良玉不欲与之纠缠太久,当即拔剑。
剑影翻飞下渗出凌厉的杀气,女贼那三拳两脚的功夫不敌一招,黑色面纱便被陈良玉撕下,青丝扬起,露出被遮住的半边脸,狰狞丑陋,似是被大火灼烧留下的伤疤。
荣隽刚要动手,见只是一个小毛贼,便没上前缠斗,只是往谢文珺身旁靠了靠。
女贼一把抢过陈良玉手中撕下的黑纱,惊慌地遮住脸,眼睛的余光四下飘忽。
陈良玉道:“有机会再与阁下过招,告辞。”
她眼下的衣着打扮确实像一个江湖客,便学着江湖腔调说话。
谢文珺脸色越来越白。
陈良玉重新将马缰系在酒楼门前的马桩上,正见谢文珺身子一软,如秋日落叶般轻蔫往后仰。
陈良玉眼疾手快接住她。
谢文珺伏在陈良玉怀里蜷缩着发抖,疼得五官都扭曲在一起。
陈良玉喉咙发紧,干咽了下,手掌覆上谢文珺轻薄的背用内力给她调息。
“荣隽。”陈良玉道。
“卑职在。”
“即刻快马去九华山庄,看能不能将庄主请过来。”陈良玉道:“若请不过来,就打晕了带过来,我自会赔罪。小二,开个雅间。”
荣隽应了一声,带了两个人打马而去。
忽而一个黑色的身影挡在身前,一只手伸了过来。
陈良玉下意识去挡,那只手也不躲闪,单手跟她对抗两招,抬头见正是刚才那女贼。
那女贼一把打开陈良玉的手,将手放在谢文珺的脉搏上,边探边道:“奇怪,看着年岁不大,这么老。”
陈良玉还在为谢文珺调息,闻言恨不能一掌将这无礼的女贼拍死。
“你这样没用,饮鸩止渴而已。”女贼道:“你去九华山庄干什么?”
“求医。”
“她体内被强行灌入一股力,而且看样子不像是什么正经功法,她根骨不佳,控制不了才变成这样,你再强加内力给她她非死不可。”
女贼从怀里掏出一个碧色葫芦状的陶瓷瓶,倒出一粒药丸,要喂谢文珺吃下去。
陈良玉一把抓住她的手:“什么东西?”
女贼又一次打掉陈良玉的手:“救她命的。她这样的本来也活不了多久,我喂她吃一颗毒药还嫌浪费我的毒。”
毒?
九华山庄的大火——
这女贼脸上的烧伤瘢痕——
灰布衫子的老医者走后,陈良玉要问些话,庆阁又将人请了回来。他说:“梁溪城曾有两大医药山庄。凌霄山庄裴家,善医治内外伤,裴庄主喜欢收集天下奇药,钻研各种疑难杂症。九华山庄叶家,善制毒,老庄主坚信毒可害人亦可救人,主张以毒攻毒。凌霄山庄没了之后就只剩九华山庄叶家了,说起来,叶老庄主死后这几年,叶家很少以毒入药了。”
女贼看她不识货,将药丸放回葫芦瓷瓶。转身要走。
“叶姑娘。”陈良玉突然开口。
女贼全无反应,脚步都没有顿一下,转瞬便消失在拐角。
或许是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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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梁溪城主城区离九华山庄约莫还有二三十里路程, 荣隽从山庄回来时灰蓝色的远天已渐显月的轮廓。
人没想象中那么难请。
九华山庄如今的庄主裴旦行只浅问了几句病情,便跟着来了。
是一个三十几岁的男子。黑发以银冠束着,光洁的额头下面横着一对淡眉,宽大的白色衣袍笼在身上, 身躯挺直如松。
举止温雅, 言行谦恭。
有侠医之风。
隔着帐子,裴旦行在谢文珺腕上覆一条白巾, 把过脉, 脸色旋即一变。
他似乎才想起忘了问些什么。
“裴某冒昧, 敢问诸位是哪里人氏?”
陈良玉才想说是“永嘉人氏”, 又想到灰布衫子医者说九华山庄有外出游医的习惯, 专为穷苦看不起病、吃不起药的人家看诊施药, 既经常外出游行, 想必会对周边的城池、人口都无比熟悉,不好蒙混。
“北方人。”陈良玉道。
裴旦行环视一圈, 视线从门外穿着角巾素服的东宫卫身上绕过,再打量过鸢容、黛青。
虽身着寻常布衣粗服, 她们二人自幼入宫,宫礼施行到一语一行, 从走路到说话,甚至睡觉和站立都规矩得不能再规矩。
未曾做过粗活的手没有茧,白嫩细腻。
两个丫鬟都像是哪个富户家的闺秀,那帐内这位?
雅间内的气氛瞬间有些紧张。
裴旦行的目光没在两位姑娘身上停留过久,落在陈良玉手中的阑仓剑上。
剑鞘和剑柄都缠了麻布, 看不出剑身是好是劣。
“上庸城来的?”裴旦行问。
没等谁作答,他又问:“几位是皇室中人?”
他仰起脸,木讷地看向陈良玉。眼眸的底色不经意间有了变化。
得!
暴露得如此轻易。
黛青头脑活络些, 走上前行了宫礼,半蹲半跪着:“裴大夫,此行只为求医,但闻九华山庄不医仕宦,不得已才隐瞒身份。受病之人不分贵贱,还望医者仁心,请大夫为我家姑娘行医!”
裴旦行须臾间十分痛苦,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
“真是作孽。害人不浅。”
陈良玉手放在剑柄上,握紧。无声地挪动步子,横在裴旦行与谢文珺的帐子中间。
她想起当日在薄弓岭上,菅仁的一番话。
“你当谢临是怎么登上的皇位?五王之乱,他欲快速夺位不成,叫荀岘那走狗从梁溪城一医药山庄那里为他寻到一种药物和一本诡道秘术,抓了几百个孩子试炼。经受不住死了的,便拉去烧了,活下来的,将他们制成只会听令杀人的怪物……”
梁溪城——
医药山庄——
二十多年前凌霄山庄灭门……
裴旦行——姓裴!
本以为是大夫与病人晤面,却不想是仇家碰头。还是自己送上门的。
陈良玉紧紧盯着尚在平复中的裴旦行。
他稍有任何不利于公主的举动,她手中的利剑便会顷刻出鞘。
裴旦行面色纠结万分。
静了一会儿,对陈良玉道:“要人行医,这副要杀人的派头却又为何?”
鸢容、黛青不知所以,荣隽也未猜透这是怎么了。怎么好好地,就要动剑了?
“陈将军?”鸢容试探着问。
裴旦行道:“将军?”
女子?稀罕事。
“这位姑娘近日家里是否遭遇了重大变故?”
裴旦行指了指帐中人。
“是。”
“是否受小人戕害?”
“是。”
“是否终日不茶不饭?”
“是。”
“那就是了。”裴旦行起身背起药箱,“这位姑娘只是身体过于虚弱,心衰力竭,膳食进补即可。”
陈良玉道:“当真?”
她转念一想,谢文珺今日大半时间都是清醒的,似乎真的有所好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