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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谢渊没杀赵兴礼,是不愿惹怒御史台。看如今这意思,应当是要任他自生自灭了。

    陈良玉缄默一瞬。

    今日天色依旧阴沉,微弱的光线从高处那扇狭小的窗户缝隙中透进来,在地上形成狭长的光斑。陈良玉燃了一支蜡烛,牢室才亮堂些。

    往砚台上泼了冷茶,磨了墨,便在邸报一笔一划写下批注。

    赵兴礼罕见地主动找陈良玉搭话,“阶下囚了,还要办公务啊?”

    “本将勤劳。”

    赵兴礼呵呵一笑,又揣着手缩回角落里。那处能避些风。

    蜡烛燃到一半,陈良玉才批注完西岭来的那份邸报。

    “赵御史。”

    “不是御史了,将死之人。”

    陈良玉道:“我保你出去,继续做你铁面无私的佥都御史,来日你替我办件事,怎样?”

    赵兴礼将手揣得更紧,“你自己都身在死牢了。”

    窗子又进了风,烛上的火苗扑闪,险些灭了。

    风中裹挟了人声,听着是牢头在训斥手下的狱卒,“小子,我在刑部大牢混迹几十年了,今儿教你一个道理,光秃秃打半死进来的,以前哪怕是再大的官,在这儿不死出去也沦为草芥,随便怎么作践;只剥了衣裳,人好好的,那就要客气着点,保不齐出去还是爷;滋要是官袍没剥,也没升堂问案定下什么罪名的,我给你提个醒,住个把月就出去了,好好伺候着别出岔子。”

    “那间不是死牢吗?”

    “能从死牢出去的,这辈子能遇上几个,没真本事能出得去?好好琢磨着。”

    “头,那您怎么没遇上从死牢出去的贵人,把您从牢里调出去,飞黄腾达。”

    “你脑袋瓜子跟腚长反了?还是听戏文听得你脑子烧了?干咱们这行的,不得罪不该得罪的人就算飞黄腾达了。贵人不记咱们的好,但会记着咱们的恶,当下不计较,回头想起来了,捏死你比捏死蝼蚁还容易。”

    陈良玉朝天窗喊了一句:“二位密谋可否小点声,本将不聋。”

    赵兴礼也抬头,喊道:“我也不聋。”

    “赵铁面在这天牢里也学会开玩笑了?”

    “呵,苦中作乐。”

    陈良玉旧话重提,“方才本将说的,赵御史可应承?”

    赵兴礼默了默,“赵某苦读入仕,受恩师教诲,肃清纲纪,为国为民。赵某自认为做官一场对得起家国、朝廷和百姓,若要赵某摧眉折腰,为权贵办脏事,不如咳死了干净。”

    陈良玉将邸报折了一折,从木栅缝里递到赵兴礼那边。

    赵兴礼犹豫一下,接了过去。

    “西岭一带有叛军谋反,江献堂遣数名御史前往查证,至今无一人回来。自你入狱这么短的时日,江中丞鬓发已全白了。”

    赵兴礼听到江献堂的近况,情绪才明显被激起来,“恩师如何了?什么叫,至今无一人回来?”

    “赵御史以往查案,哪一次不是以身犯险?其他御史自然也一样,何况是深入叛军腹地,那当真是九死一生。”

    赵兴礼眸光闪了闪,颓废地瘫坐下去。

    紧接着,猛地弯下腰剧烈咳嗽,咳得面红耳赤 ,胸腔都跟着发颤。

    陈良玉道:“本将保你出狱,为私,也为公。赵御史身陷囹圄,在这暗无天日的大牢里等死,还何谈为国为民?”

    咳停后,赵兴礼双手扒着木栅斟酌片刻,缓缓开口问道:“你要赵某帮你办什么事?”

    “还没想好。”

    陈良玉道:“但本将许你此事不叛国,不祸民,不殃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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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1]三舍:古代行军三十里为一舍,三舍就是九十里,文中指大约一百里才有一间药铺。

    古代医疗匮乏,找大夫抓药要跑很远的路,药价很贵,穷人为了治病会买熬过的药渣,有时候药渣也没钱买。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谷雨过后, 冬小麦扬花灌浆。

    宫中皇后娘娘与淑妃翟妤先后脉出有孕。

    谢渊下令大赦天下,由刑部、大理寺与庸安府提大赦名册,翰林院负责起草大赦诏书。

    有道是祸与福同门,大赦诏书方才着手拟定, 南境衡邈攻打南洲出师不利, 在青霭湾翻了三艘战船,接着被柳莫指挥的南洲军逼回了海岸上。接踵而至的是, 御史中丞江献堂遣往西岭的御史, 十二出, 九归。

    御史台折了三个御史, 也只摸清了牵头造反的大致是何人。

    宣元年间坐镇西岭的大将陆任西与祺王谢渲逼宫谋逆时, 陆任西的胞妹正是祺王妃, 之后祺王为了拉拢朝野文官之首荀岘, 祺王又纳了荀家十姑娘,与荀岘私下约定登基后立荀家女为后。陆任西心中不平, 与谢渊交战时留了一线,故而陆任西虽伏诛, 谢渊却没有对其九族赶尽杀绝。

    此次牵头谋逆的人正是陆任西一表兄,借着民间沸沸扬扬的“当今天子得位不正”的传言, 宣称他手中有祺王的遗腹子,称这位身份不知真假的遗腹子为少主,当登基称帝。

    陈良玉已将桌椅挪至与赵兴礼的牢房隔开那排木栅边上,紧挨着,案上放着第二份邸报和摞得越来越高的公文。

    那些公文都是翰林院誊录的手抄本。

    陈良玉将誊抄的公文从木栅缝隙塞过去递给赵兴礼, “誊都誊了,也不多抄写一份,递来递去。这群翰林真够懒的。”

    “咳咳咳咳……”

    赵兴礼风寒没好利索, 那边的牢室里多铺了一层褥子,虽破旧,褥子边沿也包一层浆,但聊胜于无。

    “赵御史,你能别咳了吗?”陈良玉比出一根手指,“本将自打进来,就没睡过一夜好觉。”

    “赵某也不愿。”

    赵兴礼看过那份公文,啪地合上,“什么劳什子少主,跟着造反这帮人脑子被狗吃掉了吗?”

    这也能信。

    陈良玉道:“长公主起草万僚录时,是以论功行赏之名封赏土地、荫官。既是论功行赏,功劳就有大有小,可谁会认为自家功劳比别家小?又有谁打心里服气自家受到的封赏比其他人少?西岭这些叛军头子,都是起兵勤王那会儿半道上来投靠皇上、浑水摸鱼的,皇上登基后给了个闲职打发他们去西岭。他们自个儿也知道难以再受到朝廷重用,根本不辨那少主是真是假,谁能许他们高官厚禄,他们便追随谁。”

    赵兴礼一双糙手揪起公文的边角,在指尖反复碾揉,脸色霜蔫,“御史台有三位御史没能回来。”

    气氛沉寂片刻。

    赵兴礼又道:“南境战事吃紧,长公主也被禁足太皇寺,若出兵平叛,国库必然要遭不住了。老师一定还会派人去西岭,想法子从内部离间叛军,赵某无能,身在牢狱,不能为老师分忧解难了。”

    天牢放饭时,陈良玉和赵兴礼这两间牢室的饭食是狱卒单独送来的,两个白面馒头,一碟菜,偶尔还添些肉食。今儿给赵兴礼的碗盏中多一壶药汤。

    陈良玉侃道:“长良心了?”

    这狱卒前些日子好说歹说,威逼利诱全用上也不肯熬一碗药来。眼见赵兴礼病得真快要死了,陈良玉与狱卒讨价还价许久,才换来一碗热姜茶、半块生姜,与一条破褥子。

    今日竟熬好了药装壶送来。

    狱卒一改常态,笑嘻嘻道:“宫里大喜,皇上大赦天下,二位大人若得赦,千万不要记恨小人。小人职责所在,在牢狱讨生活,不凶狠些,那些凶徒没人把我们这些狱卒当回事。”

    “你送这碗药,往重了说可算抗旨。”

    “瞧您说的,往轻了说也算抗旨。”

    赵兴礼已将药壶送到嘴边了,一听抗旨,又忙把药壶推了出去。

    他执拗地守着君臣纲常,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奉为圭臬。自那日他听谭遐龄说皇上下旨不准为他医病,他便等着赴死了。那碗热姜茶还是狱卒掰开嘴强硬地给他灌下去的,热汤下肚,又往他嘴里塞姜块,咬着姜块含了一宿,赵兴礼才勉强吊活了命。

    狱卒见他将药推开,十分不解:“这?”

    “他不爱喝。”

    狱卒挠了挠后脑勺。

    治病的苦汁汤药,谁还能爱喝不成?

    “大人误会了,这碗药尚书大人不发话,小人哪敢做主给您送?”

    陈良玉道:“谭遐龄送的药?”

    “我们头儿没明说,但听着是这个意思。”

    陈良玉沉吟须臾,扣了扣木栅,“赵御史,恭贺。”

    “有何可贺?”

    “贺你脱牢狱之困,再赴人间。”

    五月初五,端午节。

    承天门外停留的马车比平日多了许多,今日庸都大臣家的女眷入宫,与皇后、妃嫔共度佳节。宫中尚食局和光禄寺备了粽子、雄黄酒、五毒饼,赏赐臣僚及家眷。

    陈滦与庸安府尹程令典、刑部尚书谭遐龄在中书都堂过了一眼底下拟议的大赦名册,便要交由翰林院,翰林院呈给皇上过目之后便可批下大赦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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