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府外忽有马蹄声。宾客散了之后,邱仁善叫管家插了门闩,下一瞬,朱漆大门被重重撞开,身披玄色披风的军士鱼贯而入。看穿着,这些人是宣平侯府的府兵。
陈良玉道:“本将要彻查铜门关一案。即日起,事情查清楚之前,邱府除了邱大人以外,任何人不得进出。”
邱仁善身子有些不稳了,“陈良玉,没有旨意,你敢擅自调兵封禁三品大员的府邸?”
“若本将说,这也是长公主的意思呢?”
邱仁善脸色刹那间变得煞白,他撞翻了八仙椅,摸索着想去抓案上的烛台,被林寅抢先一步打落。
他嘶声笑着,“长公主不惜割舍户部,也要任你彻查此事?”
陈良玉道:“长公主监理国政多年,素来以国事为重,你几时见她为谋权不择手段过?你怎会天真到以为,她会为了一个通敌叛国、致万千将士命丧沙场的罪人,而置天下大义于不顾?莫说庇护,她不亲自将你枭首,已是全了与你之间最后的体面。”
“下官不曾与北雍勾结。”邱仁善官帽歪斜,露出花白的鬓角,语气却是十分笃定,“不曾!”
陈良玉捂着口鼻,走到那具尸首旁边。尸首上面盖了白帛,还是难以掩盖刺鼻的腐味,陈良玉掀开白布瞧一眼,又掩上了。
户部侍郎的府邸中出了命案,是要由刑部、大理寺与御史台三司协同审理的,三司会审需得皇上下旨,眼下是夜间,无紧急军务宫门不会夜开,只得等到明日早朝再跟谢渊请旨。
“先去庸安府调仵作验尸。”
再一转身,邱仁善已跌坐在八仙椅上,林寅一把佩刀横在他颈间。
“下官有话要说。”
邱仁善声音游离,像被抽丝了一般。
他指了指陈良玉,“下官只跟大将军一个人交代,让其他人出去。”
林寅手臂上青筋暴起,喝道:“别耍滑头。老不死的。”
“林寅,你也退下。”
林寅恨恨地剜了眼邱仁善,拱手退下了。邱仁善颈间淌血,林寅的刀方才已嵌入了他的皮肉,硬生生忍耐着才没一刀抹下去。
人都退到堂外,正堂几支烛火燃尽,烛光灭了,堂内暗下来几分。
邱仁善道:“下官不知西岭叛军与北雍勾连,也从不曾有通敌叛国之心。我儿枉死,杀人凶手是你陈良玉近前的人,下官杀不了她。下官无数回……梦见我儿的头,躺在血泊里,他问我为何明知道杀他的人是谁,却不为他报仇,下官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景副将的死,下官跟大将军赔罪。”
他说着,手撑着八仙椅的扶手缓缓滑跪在地上,叩了一首,“下官只想要卜娉儿的命。”
陈良玉道:“你与淑妃,可有私下往来?”
“下官不能说。”
“死到临头……”
“正因死到临头,下官才更不能说。这里只有大将军与下官二人,下官此时此地说的话,也只有你我二人知道,今夜过后,下官说过的任何话都不做数。下官已被长公主视为弃子,何必还要牵扯更多的人?牵扯的人越多,下官的罪名便越说不清。”
陈良玉道:“你现在便说得清吗?”
“说不清啊。”
邱仁善跪在地上,叹道:“此事系下官一人所为,邱氏家眷皆不知情。铜门关将士的命,下官一人来偿。”
陈良玉腰间一坠,方才拔出的澜沧剑未回鞘,邱仁善猝不及防地横剑颈间。陈良玉登时抬脚把剑踢飞,一切却已成定局。澜沧剑锋芒太利,鲜血喷溅在陈良玉送来的鹤立松枝的白鹤上,缺了一角的尾部染成赤色。
那一脚力道足够大,邱仁善身体一仰,后脑撞上了坚硬的梨木八仙桌。
他捂着咽喉,指缝汩汩往外冒血,“下官以死谢罪,你也……好自为之!”
邱府门外又一声马嘶,有人来报:“大将军,长公主府的荣隽荣大人正在府外。”
陈良玉点了头。
荣隽踏入正堂时,邱仁善倚在八仙桌的桌腿上,双目瞪着,血浸染了官袍上的孔雀绣案,已命断气绝了。
陈良玉手握澜沧剑站在那,光影下,剑刃上挂着的血珠子还未擦干。
邱仁善未留下一字一言的供述。
翌日,御史台的联名上疏的弹劾奏折一刻也不迟地递到了谢渊面前。
六部正三品堂官,殒命在老母寿辰当日,朝野哗然。赵兴礼官复佥都御史之后的,弹劾陈良玉。
崇政殿内。
御案上奏折狼藉,明黄卷轴散落满地,崇政殿内伺候的太监宫女武皆伏在冰凉的殿砖上,连龙涎香也忘了添。
谢渊的怒骂声惊飞了崇政殿上空盘旋的雁。
“陈良玉,你还有王法吗?你还把朕放在眼里吗?当朝户部侍郎你说杀就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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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不出意外,晚上还能再更一章。
预祝读者们五一快乐!
秋风再起时, 雁南飞。
谢渊下旨停朝三日。
自他登基以来,灾患、纷争不断,谢渊肩上的担子愈发沉重,卯时起, 深夜才歇。奏疏堆积如山, 与朝臣议事常至日昳,尚食局送来的膳食到最后往往只动了几筷。如此熬着, 直到御史台再一次弹劾陈良玉动用私刑, 逼死户部侍郎邱仁善, 引了一场雷霆之怒。
谢渊在崇政殿气得咯了血, 病倒了。
邱仁善死在自家府上, 渐有人开始揣测汪表不堪受刑死在刑部大牢也是陈良玉暗中授意, 以汪表的死来掩饰她将略失算。
汪表与邱仁善相继暴毙, 线索尽断。唯一留存下来的密信与从铜门关缴获的那批兵器不足以证明邱仁善与西岭叛军或是北雍有勾连。
更扯不到宫里的淑妃头上去。
城阳伯岳惇传来大捷的军报,又将叛军逼退六十里, 内鬼之事就更像是陈良玉用兵失策之后的疑神疑鬼。
谢渊停朝之前,令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日内查清邱府命案。
陈滦从大理寺衙司梳理案件、翻阅卷宗直至未时三刻, 才往宣平侯府走。
长街边的茶寮里飘出阵阵茶香。
陈滦平时乘轿上朝,邱仁善府中的两宗命案只给了三日之期, 为了赶时间,这两日他都是骑马在大理寺与侯府之间往返。
他骑马不快,四平八稳。
身后一辆车舆追上来,帘子从车内挑开,有人唤了声“侯爷”。
陈滦勒马停下回望, 是衡漾。
“衡姑娘。”
衡漾道:“大将军托我给赵将军的信函已从军驿递去南境了,烦请侯爷转告一声。”
陈滦道:“多谢衡姑娘。”道过谢,便提缰要走。
“侯爷留步。”
“衡姑娘有旁的事吩咐?”
衡漾道:“不敢说吩咐。今岁气候不错, 眼下秋茶采了第一茬,可否耽搁侯爷小半个时辰,饮一壶茶?”
陈滦本想推拒,转念一想,人家刚帮忙送了信函,如此叫人认为宣平侯府的人不懂礼数。
他道:“也好。”
衡漾定了茶寮二楼的雅间,菱花格子的窗临着长街。
雅间的门窗闭着,陈滦显得十二分拘谨。不多时便觉得这间茶室憋闷,往外推开了窗。
静谧的雅间霎时灌满长街的人声。
相较之下,衡漾要从容自在许多。茶寮的雅案上备着茶饼,衡漾专注地煎茶。
陈滦站在菱花格子窗边,背影颀长。
“侯爷。”
陈滦转过身,温和地应了一声。
衡漾道:“侯爷为何不坐?”
陈滦忖度一瞬,道:“本候还是站着。衡姑娘只为差使本候来这里喝口茶水?”
衡漾一笑,道:“自然也是有一事相问。”
“何事?”
衡漾道:“长公主殿下闲时保媒拉纤,曾与我提过与侯爷的婚事,迟迟没有等来宣平侯府的回音,便亲自来问一问,侯爷愿不愿娶我?”
陈滦显然没料到衡漾竟如此直白,目怔口呆。
衡漾拦下他的马时,他心中料到或许她会提到此事,可他预料之中她的含蓄、委婉、旁敲侧击,通通不存在。只余下如此简白扼要的一问。
“衡姑娘,别拿本候消遣。”
“宣平侯固然人中龙凤,我也并非没见过世面的小门小户家的女儿,侯爷该不会以为我贪图美色?”
衡漾拈起茶罗子将碾磨后的茶末筛了筛。
“近日朝中之事我有所耳闻,邱仁善既已死了,是非曲直只在皇上一念之间,皇上大可以借此整顿吏治,清肃邱家及其党羽,可皇上偏偏不再追查邱家,却又依大将军的意思追封铜门关阵亡的将士,侯爷难道不觉得皇上有意默许大将军逼死大臣?”
陈滦眉间浸上几分忧虑。此间事,他也曾考虑到。
邱仁善府中两起命案,其中一起牵扯到朝中两位大员,皇上却只给了三日之期要求查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