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上站得靠前的几位大臣不自觉缩了缩脖子。
佥都御史赵兴礼出列:“臣有本奏。云州刺史蒋文德贪墨粮税,密谋刺杀皇亲,证据确凿,按律当斩,请陛下即刻下旨。”
谢渊扫过一众大臣的神色,目光流转到谢文珺脸上。她垂着眼睑,并无抬头仰视的僭越之举,谢渊心下却明了她今日必要一个结果,而这结果绝不单单是要斩了蒋文德一人。
自合并四方馆、裁撤驿站之后,对于这把刀几时削到庸都大臣与世家头上,朝中本就多有议论,若严惩蒋氏一族,处置过重,恐惊了世家大臣之心。可若再袒护,便是坐实了云州刺杀是受他指使。
谢渊的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灰。他仿佛头一天认识谢文珺,俨然已经猜不透她在想什么、要做什么。她素有城府韬略,门荫自她而始,她怎会不知眼下动了蒋氏一族会招致怎样的祸患?
但偏偏如何处置蒋家,只杀主谋还是触及门荫,话语权是在刚从云州巡田查账回来的谢文珺手里的。
“传朕旨意。”
“云州刺史蒋文德贪墨粮税,云州中郎将蒋安仁刺杀皇长公主,罪不容诛,着即刻押入大牢,秋后问斩!”
办事不力到这个地步,杀了也合该如此。只处决他叔侄二人,不株连其亲族,已是法外开恩。
谢文珺当即跪地,一拜,“皇兄圣明!”
满朝文武也跟着齐刷刷跪下,“陛下圣明!”
谢文珺未曾表露反对之意,谢渊悬起来的那颗心总算是落了地,暗自松了口气。
“陛下!”
中书舍人韩诵突然出列,“微臣以为,我朝论功行赏,有功者福荫子孙,若臣下不臣,有过者也当祸及子孙。微臣请奏,废除蒋家门荫,以儆效尤。”
“韩舍人!”
陈滦站在一众朝臣中间,他本打算作壁上观,架不住韩诵上赶着送死,还是张了口,“今朝议云州粮税贪墨一事,门荫、吏治可容后再说。”
谢文珺冷声道:“韩舍人是在怪罪本宫撰万僚录,才使得门荫泛滥,如今朝局这般混乱不堪?”
韩诵跪得笔直:“门荫不除,吏治难清。”
他似乎一叶障目,看不清任何局势,朝左上一紫炮拱手道:“荀相以为如何?”
荀岘竟也牵扯了进来。
谢渊的脸色,已经不是难看二字所能形容的了。那神情,分明是山雨欲来的阴沉。
荀岘手执笏板,行至大殿中央,“老臣以为,韩舍人所言极是。”
谢渊瞳孔一缩。
荀岘道:“吏治杂冗,关乎民生社稷。老臣愿头一个上表,请荀家子孙参加科举,取缔门荫。”
百官噤声之际,谢文珺敛衽一拜,“当年福荫之策确是臣妹所为,初衷虽为体恤功臣之后,却未料行至今日,国策失当,引发乱象,臣妹难辞其咎,也断无推诿之理,请皇兄降罪。”
取缔门荫——
殿内前排几位大臣捻着胡须,脸色难看至极,嘴唇不动声色地翕动着,只隐约能瞧见彼此交换的眼神里藏着万分忧虑。后排的年轻官员们更是按捺不住,有的侧过脸,用宽大的朝服袖子挡着嘴,与身旁同僚低声嘀咕,偶尔还夹杂着几声压抑的咳嗽来掩饰。
荀家门荫有名无实而已。
荀岘是占了一相之位,荀书泰位列七卿,可族中再无其他人于六部九寺任职,荀氏旁系子弟多被发配去地方上讨个混日子的差事。何况荀家诗书传家,子弟科举入仕本就不难,这老狐狸分明是得知皇上将要纳妃扩充后宫,看准了风向趁机打压其他世家,好保住皇后娘娘六宫之主的尊位。
皇后地位无虞,大皇子便是名正言顺的嫡皇子,日后立储顺理成章。
两利相权,门荫对荀家无足轻重。
可多数世家与荀家不同,不成器的官宦子弟靠着祖上余荫才能混个一官半职。取缔门荫,便是要斩世家的根基。
龙椅之上,谢渊目光自阶上漫扫而下。
他心中清楚废除门荫只在早晚,但眼下绝不是个好时机。谢文珺将自己从此事中择了出去,荀岘身为国丈,废除门荫由他提及,满朝文武皆会以为此乃皇帝授意。
韩诵拔高声音,再次上表:“贪墨腐败屡禁不止,贪官污吏猖獗,皆因门荫制度庇护。臣请奏,陛下选官当唯才是举!”
谢渊道:“此事关系重大,择日再议。”
“陛下!”
谢渊抬手制止,“朕意已决,退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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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历史上隋朝废除九品中正制,设科举制。
在此之前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
科举制设立之后,世家仍然存续,门荫也没有立刻废除,例如:隋唐之后以科举为主的选官制度里,依然存在世袭罔替。
世袭与科举,世家与寒门,对立且并存。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蒋氏, 蒋文德一脉,褫夺门荫,子孙三代不得入仕。”
谢渊终是削了蒋家门荫,这是他给谢文珺的交代。
只废一脉, 未曾连坐蒋氏全族。
丹墀下, 蒋文德被押往刑部大牢。
百官捧着笏板鱼贯而出,很快就有人察觉到了不对劲。
往常这个时辰, 宫道两侧的禁军不过寥寥数队, 今日却不同, 禁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手按刀柄立在道旁。
“这是?”
司农寺少卿廖安正想拉住旁边的谭进说句话, 眼角瞥见午门的方向, 那里本是禁军换岗的空档, 此刻竟多了两排玄甲骑, 马头攒动。
这些禁军的装束,是羽林卫里的豹骑, 寻常只在宫禁最深处值守。
廖安一刹停住脚步,却被身后的人撞了个趔趄, 抬头时,发现连平日里只设两个岗哨的昭德门宫墙下, 都多了两队挎着横刀的禁军。
风从宫阙间穿过去,还带着些微孟夏的凉意,廖安摸了摸后颈,竟觉湿黏一片。
宫禁宿卫骤然添兵,从不是无端之举。
大臣们没人再说话, 抿紧了唇低头匆匆往宫外走。
谢文珺步履踏过午门,见蒋安东立在门侧。他按着腰间佩剑站在午门外,无寻常迎送的恭谨, 分明是特意候在此处,在等着什么人。
见谢文珺走近,蒋安东神情隐隐有想要求情的意思,最终只拱手行了个军礼。
“长公主。”
语气平稳,可眼底那点沉凝,却是瞒不过人的。
谢文珺道:“大统领在此候着,是替皇兄传旨还是有旁的事?”
都不是。
“回长公主,末将在此守值。”
谢文珺的车舆动身后,散朝的百官陆续过午门,走向宫外。韩诵走在人群后头,正低头整理着被风吹乱的朝服下摆,听到一阵甲胄摩擦的冷响赶上自己。
蒋安东一双眼沉沉地盯着他走过来,周遭往来的禁卫军都被这不善的气场逼退了几步。
“韩舍人留步。”
韩诵定了定神,拱手作揖:“大统领有何见教?”
蒋安东上前半步,阴影几乎将韩诵完全罩住,“方才御前,韩舍人奏请废我蒋家门荫,言辞凿凿。我倒想请教,我叔父一家究竟何处得罪了舍人,要你如此赶尽杀绝?”
赶尽杀绝四个字咬得极重。
韩诵声音不徐不疾,道:“大统领言重了。韩某所言,皆为朝廷法度,无关私怨。”
蒋安东死死盯着他,仿佛要从他无愧的神色里找出几分虚饰。可终究,他只是重重哼了一声。
陈滦刚走过午门甬道,就见蒋安东显然动过气,拂袖而去。
韩诵理了理官帽,抬头见陈滦向他走来,一揖,“侯爷。”
陈滦道:“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莽撞了?”
他意指殿上韩诵上奏请废黜世家门荫一事。
韩诵抬头望了望宫墙,“门荫积弊已久,世家子弟无能之辈占据高位。世家门荫一日不断,寒门学子纵有才学,也只能受制于人,永无出头之日。”
“糊涂,”陈滦道:“何为世家?只说蒋家,树大根深,几代盘根错节,朝中半数官员都与他们有姻亲故旧之谊,你一人之力,如何对抗?早知你如今做事不过脑子,我便不该去信告知你朝廷开放四方馆!”
陈滦上前一步,拽着朝服把韩诵拉去一旁,“听我一句劝,现在就上书请辞,我还能保你一命。”
韩诵抬手掸了掸衣上的尘,动作从容,嘴角竟漾开一抹淡笑。
陈滦:“你还笑得出来!”
“我若此时退缩,他们还当天底下所有人都怕了。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这世上从不少敢舍命的,就是要跟他们掰扯到底!”
韩诵推开陈滦的手。
“不过一死而已。早在科举舞弊案那年,我本该就是个死人了。”
韩诵逆着光走上金水桥的身影落在陈滦眼中有些疲态。他站在外金水桥最高点定了定身形,微微侧过脸,却不曾回头,只是将袍袖紧了紧,继续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