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日不言不语的她竟然发火了。
魏璋看了看那一指长口子的衣服,又看向薛兰漪紧张的眼神。
他意识到,她不是不想沐浴,而是,“舍不得脱这身嫁衣?”
“还我衣服,还我衣服……”
薛兰漪没有正面回答他,僵硬的身子不停朝魏璋蠕动,想要把衣服重新裹回自己身上。
这是她为阿宣做的嫁衣啊。
少时,魏宣第一次赠她满山百合花时,她就开始绣嫁衣了。
那是魏宣第一次向她告白。
那时候,她已坚定不移嫁给他的决心。
这些年,不管是被流放,被转卖,还是做魏璋的妾,她都没有丢下这身嫁衣。
近六年,两千个日日夜夜,每一针每一线都是她的情谊。
而且这身嫁衣的面料,是她早逝的娘亲留给她。
娘死前说过:这匹双鸾锦世间唯此一匹,只为一人穿。
薛兰漪从小到大都幻想着,十里红妆时,将亲手绣的嫁衣穿给心爱的郎君看的。
这是大婚日,她给阿宣准备的惊喜。
阿宣还没有好好看过她穿嫁衣的模样。
她还没有告诉阿宣,其实他第一次表白时,她就愿意嫁给他了。
她不能脱掉嫁衣,她还要给阿宣看。
“求你,还我……”她双目泠泠仰望着魏璋。
十多日来,她日日装睡,不言不语。
却为了一件嫁衣肯软下身段,跟魏璋说话了。
魏璋掩藏在胸口的愠怒在酝酿。
这些时日,他听从大夫的交代,不刺激她,不逼迫她。
他甚至可以忍受她耍脾气,也可以忍受她恨他怨他。
可是……
时至今日,她竟然还没死了嫁给魏宣的心。
这件事,不行。
魏璋指尖紧扣嫁衣。
布料被绷紧,口子又裂开一寸。
一来一回拉扯之间,嫁衣的口子越裂越大,已经裹不住她的身了。
薛兰漪身上的中衣里衣也因挣扎松散开,光裸的肩膀从衣领中露出来。
魏璋赫然看到了她肩膀处密密麻麻的香灰烫伤。
她为了遮盖住掉魏璋曾留下的刺青,竟用檀香烫伤了自己。
原本完美无瑕的肌肤上,全是伤疤。
她为了嫁给魏宣,倒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魏璋呼吸一沉,手背青筋隐现。
撕拉——
她的心血她的心意彻底被撕裂成了两半。
一半在魏璋手上,一半在薛兰漪身上。
魏璋恨不得当着她的面将衣服一寸寸撕成碎片。
指尖攥得泛白。
良久,他深深舒了口气。
“你想要什么衣料我都可以给你,浮光锦、鲛绡、还是你喜欢的云锦苏锦蜀锦?十匹?百匹?还是上千匹?”
什么都可以。
但这一件……
魏璋倏地伸长手臂。
他右手边是一架多枝烛台,半截嫁衣堪堪被置于火苗上炙烤。
“这一件,不能留。”
他没办法容忍她穿着给旁人的嫁衣,与他同榻。
他指腹一松,轻纱布料飘飘摇摇坠入火中。
薛兰漪眼睁睁看着火烧燃了嫁衣。
她的脑海混乱一片。
恍然间,她竟看到娘亲穿着红衣从高台飘然坠落,粉身碎骨,最后连一具完好的尸体也没有留下来。
尘封的记忆突然袭来。
“啊!”她喉间发出嘶哑的嘶吼。
不像人的悲戚,更像无法言语的动物。
所有的痛苦、怆然都没办法用言语形容,汇聚这在一声粗哑的吼叫中。
情绪太过激动,穴位被冲开了。
她猛地扑向灯台,和灯台一起倒在地上。
烛火燎燃了她的衣服。
她浑然不觉,只将半截嫁衣护在怀里,缩着肩膀紧紧抱着。
仍觉不安全,她害怕、惶恐,突然抱着衣服冲出了冨室。
魏璋并未想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竟然能冲开穴道,怔了须臾,才见一团火苗从窗外闪过。
外面秋风大,她就这样携着火迎风而去了。
魏璋眼皮一跳,提步追出去。
薛兰漪往风最烈的观星楼去,逶迤拖地的裙摆上火苗蔓延,迅速攀升。
她整个人都罩在一团火中。
“拦住夫人!”
魏璋沉声交代,声音被风吹得颤抖破碎,紧随其后往观星楼去。
薛兰漪跑得很快,即便魏璋轻功疾行,诸多护卫拦截,也没有阻止薛兰漪往观星楼上跑的脚步。
一团火在暗夜里飘忽不定,疯疯癫癫的,可魏璋却隐约察觉她并非漫无目的,她是向某个目标去的。
魏璋脑海里骤然浮现她曾从观星楼跳下去的画面。
他瞳孔一缩,掀起衣摆,疾步攀爬楼梯。
他的脚步刚踏入顶层,正见那团火在顶楼平层奔跑,直奔向西南方。
她没有回头,没有丝毫犹豫,从栏杆上一跃而下。
红衣飘飘,如晚霞远去。
远处的魏璋脚尖轻点槛墙,飞身横卧,朝薛兰漪扑来。
半截身子跃出栏杆的薛兰漪,被人拦腰截住。
她往后一仰,身体撞在坚实的胸口。
冷松香再次袭来,她厌恶透了,拼命用手肘击打身后的人。
魏璋躬身将她整个人包裹着,两人距离很近,空气很稀薄。
薛兰漪身上的火苗才熄灭。
魏璋却迟迟缓不过劲来。t
观星楼西南方脚下是公府工坊,那里有熔炉,是用来给府兵锻造兵器的。
薛兰漪从这里跳下去,会跌入熔炉中,尸骨无存。
下面很危险,简直炼狱。
他欲开口警醒她,一个念头突然闯进他脑海。
他不可置信看着她。
薛兰漪的目光正锁着栏下熔炉。
她知道此地有熔炉,她根本就是故意往熔炉里跳的。
九天前,魏璋威胁她要缚住她的尸体。
于是,她这几日不言不语,就是在想怎么死才会不留全尸。
她宁愿灰飞烟灭,也不肯跟魏璋生生世世捆绑在一块。
她木然看着楼下,还僵硬地挪着步伐往前走。
“别、别……”魏璋断断续续喘息着。
方才她跳下去那一瞬,胸口裂出巨大的鸿沟没有办法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