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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三章

    整整一宿,刘国卿变身八爪鱼,我算是明白安喜睡觉的姿势随谁了。刘国卿体型大,所以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像是被蛇缠上的猎物,大气不敢喘,小气喘不上。

    待天光乍泄,刘国卿吸吸鼻子,埋进我的脖颈,瓮声瓮气道:“别睁眼睛,听我说,”他深呼吸,嘴巴贴上我的耳垂,声线清晰道,“照顾好自己,药材的事儿交给我,别硬跟横沟抬杠,一定要多顾着自己些,等药材到了,也好调养。”

    特殊时期,药品奇缺,他又得谨言慎行,夹好尾巴,不可作大风浪,因此并不看好他的信誓旦旦。他细软的发丝垂落到鼻尖,害我打了个喷嚏。我揉着鼻子,撇开身上的长手长脚,翻身下床。刘国卿跟条大狗似的,立刻也跟了上来,还不停地问:“你要干啥?”

    将前额凌乱挡害的头发往后一拢,我拿出纸笔,草草写了几句话,不等刘国卿看见,就折了起来,塞进信封里,封口后又在封面上竖着写下:致依宁

    刘国卿一眨眼,眼皮子底下便出现了我的手,我说道:“把这封信交给依宁。”

    “什么时候给?”

    “看你方便,记着给她就成。”

    他犹豫道:“还有什么要给的,我一并送去你不给你太太捎个信儿?”

    我搓了把脸,没有答话。我是一个懦弱的丈夫,一个不合格的父亲,我哪还有脸面对我的太太?

    沉默在我们之间肆虐。半晌,我突兀地改口道:“我改主意了,你今天务必把信送到,你亲自去,不然我怕会吓着她们。”

    刘国卿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我就吓不到她们了吗?”

    我回答不了,前一刻我还让他与我家划清界限,这一刻又将他拉回身边,自相矛盾得简直不是我的作为。

    他抽走我手中的信,珍而重之地抚平因思虑而手重捏出的皱痕,拉过我道:“别想了,再睡会儿吧。”

    我躺上了床,刘国卿却去做早饭。他热了两穗苞米,煮了糊涂粥,拿出咸菜和用醋泡好的黑豆。见时候不早,我换上外出的衣服,坐到餐桌前,胡乱地吃了几口便吃不下了。

    刘国卿有一搭没一搭地捧着碗,没见他喝,倒是眼球在眼眶里上下徘徊。我把咸菜碟往他那边推了推,顺手护住黑豆——酸溜溜的多好吃,才不给他!

    他说道:“我吃饱了,你再吃点儿?”

    我摆摆手,站起身看了眼时钟。刘国卿道:“这身衣服看你穿好久了,既然是去谈判,就穿正式些吧。”

    还是那句话——特殊时期,药品缺、衣服缺、啥啥都缺——我挺爱臭美的,被他这般说了,面子上十分不好看。要我还是大少爷、大老爷的条件,每天不收拾个油光水滑,都出不了门。狼狈不过这几年,他竟还嫌弃上了!

    我沉下脸道:“你觉着是你回大北关给我取新衣服合适,还是我自个儿回去?”

    他板起脸,肩膀止不住地抽动,眼里泻出笑意之前,他背过身去,口中絮絮叨叨:“诶,没钱给媳妇儿买新衣服,媳妇儿不乐意了”

    我实在不知道该摆出怎样的表情,只知骂他一句:“你有病啊?”

    他露齿粲然,招呼我进屋,打开衣柜拿出一件崭新的风衣抛过来,眼中闪着得意的光斑,环抱双臂,靠着柜门道:“试试这个。”

    展开细细一看,这件风衣残留着军装的款式,中长及膝,浓郁的蜂蜜颜色,的确好看。可时下八月,正值夏季,再着风衣不免闷热。我拧紧眉头,越发觉得他病的不轻,便要递回去。他却没接,又找出一件熨烫过的白衬衣,板板正正地套我身上,柔韧悬垂,是好料子。

    我搞不清他的病症,但没人不喜欢新衣服,便任他摆布。裤子也换了,理顺了头发后,镜子里立刻出现一个精精神神的美男子,看上去年纪比境外人小了有五六岁。

    刘国卿笑道:“今年气温比往年低,又常下雨,你总不带伞,这料子防雨的,省得感冒。”又给我将衣领立起来,接着道,“横沟近些日都在牢房里头,那儿发阴,透风,你挨不得冻,得穿厚实点。”

    我对着镜子左照右照,腰身肩胛仿佛订制的一般,无一处不妥帖。心中喜不自胜,脸上便眉飞色舞:敢情刘国卿不仅没病,脑子还健康得很。遂问道:“咋想起来买衣服了,我看这标签是英国的,可不便宜。”

    刘国卿道:“政府几个人要做衣服,我就凑个趣儿。大老远的,订单不够,人不给做。”

    “你没给自己做啊?”

    刘国卿低下头去腼腆一笑,说道:“我成天介穿军服,好衣服到我身上也呆不住,不如给你了。”

    我没戳破他,这牌子我见小妹从英国回来时穿过,也是风衣。我一向纵容小妹的花销,她又学画画,品味比我好,吃穿用度没有次的。这一件衣服,足以让刘国卿的钱包体无完肤。

    我敞开衣服四下看看,嘟囔道:“你该不是藏了什么暗器吧?”

    ]

    刘国卿哭笑不得道:“一件衣服,至于吗。本打算秋天给你的,但你要去牢房,还是得捂严实点儿。”

    我歪着脑袋,吊儿郎当地揪出个领带轮成圈,眯缝眼睛,得得嗖嗖道:“把我打扮得这么好看,就不怕让人抢了去?”

    他含情脉脉道:“总比你生病强。”

    我鸡皮疙瘩掉满地,继续对着镜子目不转睛。刘国卿从后面虚虚环住我的腰,手掌来回摩挲小腹的位置,却是什么也没说。过了一会儿,我感到后背覆盖的温暖逐渐消失,冰凉的空气骤然侵袭进来。

    正要回过身去,刘国卿一把按住我,他看着镜子中我的眼睛,轻声道:“我该走了,你悠着点儿,照顾好自己和她。”

    他垂下眼睫,鸦羽如刀,斩断了若有似无的愁丝。他并没有转身,而是一步步地后退。我看着他在镜子里渐渐消失,正如不知何时逝去的温暖。

    关门声响,我一激灵,打起精神。一小时后,深藏地下的刑讯室出现在了我眼前。

    我是被押解进来的,身后跟着两个持枪的日本兵,早有人通知了横沟,然而他并不打算在整洁芬芳的办公室接待我。刑讯室刚刚结束一场行刑,即便隔着单向玻璃,依然可以闻到血腥气。我犯着恶心,苍白着一张脸,倒坐实了逃亡的凄惨,只是与这一身衣服不相符。

    横沟玩味地打量我,开口是老友般的叙旧:“依君,别老无恙乎?”

    我扬起个苦笑,实话实说:“不好。饭吃不好,觉睡不好,这不来找您了。”

    “你找错人了,我可不是医生。”

    我叹气道:“横沟中将,我都这个德行了,猫逮着耗子,玩够了还能给个痛快呢,您是没玩够吗?”

    横沟慢条斯理地撤下手套,边说道:“你这话就没意思了,玩没玩够的,可不是你说了算。”

    我摇摇头,卑弱得近乎乞求:“我来自投罗网了,看在诚意满满的份儿上,饶过我老婆孩子吧。”

    我低着头,只见一双军靴缓缓踱到视线之内,头顶响起恶劣的笑意:“依君,你曾经令我尊敬,因为你的头永远是昂着的,”他擒住我的下巴,逼我抬起来,“今天你却低下去了到底是支那人,可是我又不能伤害你,你应该知道自己的价值。”

    我低低一笑,说道:“横沟中将,再有仨月我就三十七了,按照我们的算法,还得再加一岁。三十八岁的人了,您还指望什么?”

    他的脸霎时变得狰狞,反手扇了我一巴掌。头歪了,嘴角一片甜腥,倒是没倒下去。

    “跪下。”他轻声说。

    拳头紧了又松,膝盖触地的一刻,一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他弯下腰,下巴再一次落进他手里。我喉咙发干,抿了抿嘴唇,在他继续侮辱我之前抢先道:“其实我的价值,远比你们想象的要高。”

    横沟似乎来了兴致,放开了手,叫人搬来椅子,可惜不是给我的。他坐稳当后,喝了口水,才问道:“你还知道什么?”

    我深吸口气,一字一顿道:“我知道宝藏在哪儿。”

    横沟终于坐直了身体,嘴上装作不在意:“我怎么相信你?”

    “舟水先生带回的消息,只是冰山一角。正是他和我爸生下了我,你们才得知龙族之事,比如,我们染上瘟疫后,能够自愈。”我偷摸瞅他一眼,不提及‘731’,接着往下道,“再比如,宝藏。?

    “关于宝藏,舟水知道得也不确切,所以你们做的都是无用功。除了我,没人能找到他,毕竟这是我们一族的秘密。”

    言尽于此,横沟有些时候没出声,似乎在考量此话真假。我没撒谎,自然不怕他提问,没想到他竟暧昧道:“据我所知您与顺吉丝房的邹先生关系匪浅,你可知他的日本姓氏?”

    我闭上眼睛,做出痛不欲生的样子。

    横沟击掌而笑:“依君啊依君,你真是令我大开眼界。”说着一招手,俩日本兵将我拖到他跟前儿。膝盖针扎般的疼,我却不敢揉,只管额角渗出冷汗。

    他捻了捻风衣的领子,从肩膀顺下来,忽然凑到我耳边道:“你还挺能勾搭人的。”

    我愣了愣。

    他抬起身,又道:“放过你家人,不过一句话的事儿,我甚至可以保护他们,你觉得呢?”

    “那就更好了,”我说,“我还有两个要求,第一,我的孩子们得继续接受教育。”

    横沟吸大烟似的,鼻子眉毛往上一挪,笑道:“那是自然,确保满洲国公民接受教育,是我们的义务。我会派人每天负责接送他们上下学。”

    “第二,我想见一见依诚。”

    “依诚?”他装腔作势地思索一番,方恍然大悟道,“这是个出色的孩子,有知识,有胆识。今年年底,政府就会保送他去日本学习。不要说你,我也引他为傲。”

    “是啊,”我讽刺地笑笑,“儿子远走他乡,做老子的总得叮嘱几句。”

    “倒是人之常情。”横沟道,“今天下午,我让人带你去学校见他。”

    “谢谢。”

    我说的不怎么诚心,幸而横沟不挑剔。他说道:“你要求不少,我都答应了,现在,你仔细跟我说说你知道的。”

    ]

    “宝藏是真的,我亲眼见过。”

    横沟正侧耳倾听,等了许久,见没有下文,便耐心催促道:“还有呢?”

    我瞅了瞅身后。

    横沟闻弦音而知雅意,叫那俩日本兵出去。门关上后,他说道:“可以说了。”

    我装傻:“说什么?”

    “位置!宝藏藏在哪里!”

    “你可以让人跟我一起去。”

    我又不是脑子给门挤了,说出了位置,我就只剩下生孩子和制造疫苗的价值了。

    横沟的忍耐达到了极限,他掏出枪来,指向我的脑门,咆哮道:“说!”

    没待我张嘴,门口忽然传来两声枪响。我与横沟俱是顺声看去,只这一扭头的功夫,门被一脚踹开,连带着两个倒地的尸体。

    刘国卿风一样地冲进来,就势将我往他身后一拽,我便脱离了枪口所指。而同时,刘国卿的枪,牢牢地锁住了横沟的脑袋。

    刘国卿一手举枪,一手往背后一递,说道:“拿好了,你的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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