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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二章

    晌午饿得抓心挠肝,扒开眼睛却不见刘国卿,便自个儿寻去厨房撒么点儿吃的。

    夏日雨后更觉燥热,蚊虫为祸。刘国卿一把大蒲扇跟过火焰山似的,都挥出花来了。不想他精神倒是好,竟比我起得还早些。

    医馆生意惨淡,行在回廊亦不闻敲戥杵药之声。到了厨房,刘国卿正与柳叔围着灶台忙忙叨叨。我刚想张口要饭吃,却听刘国卿与柳叔念起我:“依舸成天介说丧气话,哪有自个儿咒巴自个儿的?我又不敢跟他吵吵,他身体这样式儿,还不嚼景,勤让咱们顺着,那哪成?您得说说他。”

    柳叔坐马扎上削土豆皮,说道:“他整一艮萝卜辣葱,还拧,您又不是不知道。我说也不好使。能治他的人啊,还没出生呢。”

    刘国卿实打实地盼着闺女,一提“出生”两字,眼睛一亮,笑呵呵道:“可不能事儿事儿都由着他性子来,我还等着抱小丫头呢,名儿都想了好几个。赶吃完饭,您也帮着挑挑。”

    柳叔摇头道:“我瞧大少爷那样儿啊,不想留。”

    刘国卿切菜的手一顿,低头道:“他就逞强,护着我行,换我护着他,就跟长虱子似的,浑身别扭。”

    “咱这大少爷,打小就那德行。诶别说,你一提我还真想起个人来,”柳叔捏着土豆,往空中一抛,再稳稳接住,如是三番,说道,“大少爷小时候淘得跟个猴精似的,老爷拿他没法子,就请了教馆先生来启蒙,结果个个儿给打发走了。后来,大少爷偷偷去街上看杂耍,瞅见个小姑娘长得好,愣给用个簪子给拐回来了,谁知那是讲武堂少东家的侄女,你猜怎么着——?”

    刘国卿饶有兴致道:“怎么着?”

    我听着臊得慌,抬脚跨进逼仄的厨房,扬声道:“饿死爷了,你们还搁这儿嘀咕啥,赶紧做饭!”

    刘国卿抬头道:“醒了?”,然后擦了手,从案板旁边拿起个纸包,打开递过来,说道“饿了吧?早上大夫他孙子给咱留的半空儿,你先嘎哒嘎哒牙,吃饭了叫你。”又笑道,“今儿还有条鱼,涨水涨上来的,他孙子手快,捞着一条,咱也跟着开开荤。”

    我催道:“赶紧的。”便带着孝敬出了厨房。边走边合计,不料脚一拐,一屁股坐横梁上,脚崴得发胀,倒是没肿,然而滋味儿不好受,皮外伤又不必讳疾忌医,便拖着一条腿,扶着墙壁,一瘸一拐找老大夫去了。

    医馆门前冷落鞍马稀,坐堂无人,到成全老大夫教孙子施针。爷孙俩全神贯注,聚精会神。我倚着门框半天,仍未发觉,不禁笑道:“老杨头儿,买卖上门都瞅不见,活该你门梁掉了漆没钱补。”

    爷孙俩一对儿瞧过来,我晃晃伤腿,让小杨头儿给扶到椅子上,指着脚踝道:“我得搁这儿歇会儿,你去拿瓶活络油去。”

    老杨头儿收了针,翻开书,将其中夹的一张方子递过来,说道:“依先生,这是老朽今早琢磨出来的药方,上面有两味药咱这儿没有,您看看咋办?”

    纸上龙飞凤舞几团字迹,端是潇洒龙蛇。我眯着眼细细辨认些时刻,方看清楚圈在红框框里的是“党参”“阿胶”二味。

    我把方子还给他,手一转又装回自个儿口袋里。他孙子拿来活络油,我脱下鞋袜,屈腹弯膝地抹将开来,慢悠悠道:“方子放我这儿,回头我叫刘国卿想办法。”

    老大夫恭恭敬敬“诶”了一声。我挥挥手让他们继续上课,待脚不大疼了,便小步挪回房间,却在路中遇到来叫吃饭的刘国卿,见我走路不利索,很是大呼小叫一番,把我烦够呛,以前咋没发现他话多得跟个鹦鹉似的呢?

    刘国卿将我安置在床上,又特地端来饭菜。我们毕竟是客,特殊待遇要不得,落人口舌总归不好,何况一个大男人,即便是怀了孕,也做不出女子的娇弱姿态,便对刘国卿横眉立目,催他滚回饭厅。

    刘国卿厚着脸皮道:“不妨事儿,你脚崴了,是人家让我给你端饭的,咱就在这儿吃了吧,我给你夹的可是鱼肚子,你快尝尝。”

    我看不惯他满脑袋冒傻气的模样,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吃饱喝足后,歪靠在床上,等他捡了碗回来,说道:“你今天没去警署,能行吗?”

    刘国卿回道:“没事儿,前段忙得要死,合该歇息。”

    他每说一个字儿,便往我肚子上瞄一眼,又要装作不经意,却不想本身毫无做明星的天赋,一句话醉翁之意不在酒,说得是漏洞百出。

    ?

    我暗自一笑,面目柔和下来,将老大夫的方子交给他,说道:“红圈里头的是缺的药材,我看不大好弄。”

    刘国卿端详着纸片,说道:“总得试试。”

    “要还是个儿子呢?”

    “”他沉默一瞬,复笑道,“那就当闺女养呗。”

    “你甭跟我打马虎眼儿,要我说,咱——”

    我说不下去了。

    他一双温润平和的眼睛对上我的,泄露出几许焦灼与无奈:“依舸,就当是为了孩子,你你就安稳这几个月,啥也别想,啥也别干,生下来一口汤一口粥的,总能养活。”

    若是一天前,没准儿我还能放下身段,当真应下。我自然想要孩子,无比迫切地想有个像依宁那样香软可爱的小棉袄,否则不可能任刘国卿为所欲为,可是依诚这事儿一出,涉及到我老婆孩子的安危,我便不能坐以待毙了。

    近朱者赤,刘国卿与我厮混久了,明显变聪明些。他昨日为我出头,今日又不去警署,日本人可不是满脑子粪土,他的身份,不可避免地可疑了。

    就因为我一人,我老婆孩子、下人、柳叔无一幸免,如今又波及到刘国卿。念书的时候,教官教导我们,要趋利避害,要舍少就多,要取精去莠,以这三条准则来解决“扳道工难题”,我完全赞同。但我不是“精”,而是“害”,是“少”,我总不能连累他。

    我说道:“你别拿我当傻子,昨儿你保的不止我一个儿,那是整个老依家。跟日本人再亲又能咋的,你看邹老板是什么下场?不管把太太他们藏在哪儿,都是日本人的地盘,说句不好听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不能眼睁睁地看你们去送死!”

    越说脾气越急,嗓门越大,“送死”二字掷地有声。刘国卿一震,缓缓坐回床前的春凳上。

    我见他动了心思,忙趁热打铁道:“总之啥也不用你管。”又扯扯他手里的纸片,“这方子,能找着算,找不着就拉倒,左右是它的命!我不想着打掉,全看它自个儿的造化。若是老天不收,咱们也没法子,命硬还好些。”

    他眼眶登时红了,狠狠剜过一眼,压着嗓子,一字一句道:“依舸啊依舸,你究竟有没有心?你看不得我去送死,我就看得了你去送死了?你以为大事业是那么好干的?”

    “你以为我就是那么好干的?”不欲与他争吵,我晃晃脚脖子,下地走两步,已完全不疼了。

    刘国卿追过来,揽着我的腰渐渐跪了下去。

    “依舸,”他贴着我的肚皮,轻声哀求“留下她吧。”

    “刘国卿,你明知道不可能。”

    “再有五个来月,她就能出来了。冬天出生的孩子都聪明。”

    “那也不能耽误你们!”我叹气道,“日本想抓我去那个疫苗实验,为此他们曾经打算让我生个孩子。它要是留下,不是勤等着送上门去?”

    刘国卿站起来,抓着我的肩膀道:“你什么意思,你要去找日本人摊牌?我不同意!你等等我,我去找党参和阿胶,我能找着!”

    “你找你的,我不拦你。”我说,“但今后跟我注意距离吧。我对日本人还有用,又知道宝藏的位置,去跟他们谈,总有条活路,也能护住你们安全。”

    刘国卿带着哭腔道:“我不同意”

    “怕什么,”我拍拍他的脸,笑道,“放心,我命硬,死不了。我是怕你死了。”

    他怏怏落了泪。我留他独自静心,迈出门槛,转头见着了柳叔。

    不知他搁门口站了多久,只是也湿了眼眶。

    我扶他坐栏杆上,笑道:“谁怠慢咱们柳管家了,找板子挨哪!”

    柳叔抹抹眼睛,道:“您还说!”

    “好好,我不说。”我坐到另一边儿,敛去嬉皮笑脸,正儿八经道,“您搁厨房提到的讲武堂的吴先生,还有联系吗?”

    “没了,不过有心找,应当能找着。”?

    “我给忘了,他怎么着就不教我了?”

    柳叔道:“后来不是去了北洋政府当差,当时你可发了好大的脾气。但讲武堂还在,听说是给他弟弟经营了。您怎么想起来问他了?”

    我轻轻叹口气。依诚这一巴掌,扇得我老脸生疼。这儿子算是毁了。不由想到,我还有个儿子,可是依礼那脾气秉性跟我不对撇儿,与柳叔倒是亲近。我是没机会亲自教养他了,柳叔和太太又过于溺爱,得有个刚正不阿的父亲形象在身边,给他修枝剪叶。这位吴先生是个好人选,连我都能治得本本分分,何况依礼了。

    他教我时不过未及冠的少年,现在不过知天命的年纪。能联系上最好,联系不上,也不能让家里人继续娇惯孩子了。

    我将此想法嘱托给柳叔,隐去依诚之事不提。柳叔频频揩泪,连连道:“这是咋整的哟”

    咋整的?我也不知道咋整的。

    晚上用过饭,我与刘国卿步行回到春日町。他情绪低落,反倒是我,信步闲庭,竟不觉得天气炎热了。

    到了门口,刘国卿一反常态,堵着门,憔悴道:“得了,我犟不过你,但你好歹给讲讲你的计划吧。”

    我似笑非笑睨着他:“不说就不让我进门?”

    “没有,”他轻声道,“我怕你进了门,我就会控制不住把你绑床上。”

    我亲了亲他的嘴唇,拨开垂落在他肩头的一株爬山虎,说道:“明儿我去署里找横沟,你不许跟着。我不要宝藏了,拿它去和横沟谈判,就算穷一辈子,我也只要你们活着,还得活得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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