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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五章

    饭后,又用了一轮茶,方告辞。

    白小姐送我们出门,挨个儿道了别,又对我欲说还休,渗得老子直起鸡皮疙瘩。两位文学家因这一个虚幻的眼神,瞬间统一了战线,同仇敌忾,一致对外。不过女人的青睐,男人无法明目张胆的较量,他们只有像喷气的火车,窝着火气,飞快地不见了。

    我与王美仁一前一后,转过两条街,才敢一同走进生意清冷的咖啡馆。他叫了一杯咖啡,我什么都没叫,只想用这态度催促他长话短说。

    王美仁递来菜单,说道:“进了咖啡馆,总要点些什么,我请客,不必为我节省。”

    我只好瞎指了一个,服务生报了名称,王美仁笑道:“哦,这儿的奶昔还不错。”

    我不打算接受他的套近乎,挥手叫服务生下去,然后说道:“王先生,多年不见,难为您还记得我一个无名小卒。”

    “依先生在奉天极富盛名,鄙人在南京,也看过你的资料。你是我手下的,事情做得好,我脸上也有光。”

    “您过奖了。后来几年,我被日本发现了身份,不得不东躲西藏了一阵子,我以为,党内会判定我失踪。”

    咖啡上了,王美仁又是糖块又是牛奶的折腾了好一番,仍腾出嘴巴道:“党内损失一名骨干,实乃憾事。我也是通过白小姐,了解到你还在奉天,今天特意抽空,见你一面。”说完哈哈笑道,“真是要感谢‘依’这个姓氏难得一见,姓依又与邹绳祖先生交好的,全奉天也只有一位了。”

    我说道:“您这次来,是要安排什么任务?”

    王美仁笑道:“也不是任务。你蛰伏奉天,为党内套取情报多年,现在日本人走了,满洲国亡了,你得记大功,也是时候恢复党籍了。”

    我沉吟片刻,奶昔正欻了空子上来。这玩意儿奶香浓郁,类似化了的冰淇淋,很对依宁的口味。我则嫌太甜,但沉吟又不能叫人看出端倪,于是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才笑道:“恢复党籍是好事,政府接手了东北的管理,我也能摆脱‘汉奸’的污迹,让人知道我在日本政府做事是情有可原的,是个卧底。”

    王美仁道:“正是。接下来给你安排差使,也有了正当身份。”

    我闻言没了笑容,叹了口气,深思熟虑后,换上一副真挚的忧虑面孔,问道:“王哥,这是咱哥俩儿私下里说,我也就这么一问,您一听一过。”

    “你说。”

    “政府接手了以后,对于其他党派,做何态度?”

    王美仁道:“上面自有安排。听说现在正在重庆举行和平谈判,还没出结果。”

    我又喝了口奶昔——一大口——清了清嗓子,说道:“王先生,我想让您知道,我既不是当官的料,也没有当官的意向。只想做个平头百姓,陪陪老婆,逗逗孩子,也就是了。国家大事,我不懂。”

    王美仁道:“我看你是不想懂。如今虽然倭寇穷途,但是——”他压低了声音,凑得近些,说道,“但是又来了苏联人。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人家帮咱打日本,日本人解决干净了,他们还赖在东北白吃白喝不肯走,这也是‘外患’呀!”

    我嘲弄地笑问:“如果是美国人,咱们是不就另当别论了?”

    “美国人不一样,我们是用白花花的银子换他们的东西,这是交易。苏联可没说要银子!”

    对话陷入僵局,一如这政局上青黄不接的时日。王美仁在等我想明白,但我不需要想得多明白——我不愿意内斗,我看到的多是战后物价飞涨、钱币不通、通货膨胀、民不聊生,这么个比受日本人压迫更要难活的日子,需要的是四万万中国人求同存异,放下私见,众志成城地发展经济,促进民生,而不是坐在会议室里吃着百姓的大米争权夺利!

    我将剩余的奶昔一口气灌进嗓子,说道:“王先生,您给我些时间,等到谈判结果出来也不迟。那时候,才是真正需要人的时候。”

    王美仁冷笑道:“你既然这样想,我只有允许了。不过你可要想清楚,一日不恢复党籍,你便仍是民族的罪人。中国人自古最仇恨的不是敌寇,而是叛徒!”

    他说完,留下钱起身走了。咖啡还剩大半杯,尚存温热,一如王美仁嘴里才生产出的诱降。我的嘴里是奶昔的甜,他的嘴里是咖啡的苦,而实际的情形恰是相反。他对国党有着不知从何而来的谜一般的信心,言谈间好似胜券在握。胜了又如何?关键时刻不休养生息,正如小病不治,还去外面蹦跶,一拖拖成了大病——死的不是一个人,是一个国家!

    回了家后,由于思虑过重,我小病了一场。马姨柳叔轮流来过,马姨带来了邹绳祖的问候,柳叔却带来个棘手的消息——依宁青梅竹马的小同学冈山平与母亲冈山纯子登门求助。

    我正发着烧,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疼,脑袋也转不大过来了,有气无力地问道:“他们不是要回日本的吗?”

    柳叔愁眉苦脸道:“日子急,哪有那么多时间把日本人都带走?现在是士兵及其家属优先,可是冈山先生多年前,就在一次任务中殉职了。留下孤儿寡母,估计是走不掉了。”

    我闭上眼睛,冈山凄惨的死状出现在眼前,外露的肠子几乎顺着眼球流入喉管。早上喝下去的半碗小米粥翻涌上来,弃胃而去,投入痰盂大敞的口腹。柳叔一边给我顺气,一边大呼小叫:“诶呀大少爷,您瞧我,就不该拿这事儿烦您!”

    胸口不再窒闷,我漱了漱口,哑声道:“别介,冈山于我有救命之恩,他的妻儿老小,我不能不管。只是住在大北关,人多眼杂,对太太名声不利。这么着,你悄么声的,送他们去东陵老宅,安顿好了,时不常去送点儿东西去,让他们就在那儿好好过日子吧。”

    柳叔先头儿还“嗯嗯”应着,到后来睁大眼睛,“啊”了一声,说道:“就把宅子白给他们啦?”

    “我欠了他家一条命——您甭问——区区一个宅子,等日后置办了新房子,再叫他们迁走就好了嘛。”

    柳叔不大甘愿,却也照办,没几日便处理妥当。西药仍是稀罕物,中药又麻烦,没有药吃,我这病拖拖拉拉不带好。直到刘国卿回来,一进屋吓一跳,行李都来不及放,匆匆进了卧房,问道:“你这是?”

    我强撑坐起来,努力地用焕发的精神遮住病容,笑道:“病了呗,害的相思病。”

    “别开玩笑,赶紧躺下。你这——我不在,你的日子就这么狗窝似的,也能过下去?也不知道给客厅通风,难怪生病!”

    他一回来,有了靠头,揪紧的心一松,不多时便睡了过去,难得无梦。醒来后,家里施了魔法般焕然一新。刘国卿正围着盆边儿洗积攒的内裤——马姨毕竟是女人,她虽不在意,儿时我的尿布都是她洗的,但我毕竟已经长成了全须全尾的正经男人,太私\密的物事也不好意思拿过去叫她洗。我自己会洗的,不过病着,吃饭都嫌累,实在没多余的力气做家务。

    家里整洁干净,心情大好,又睡得充足,竟不再觉得难受。搬了个板凳坐在刘国卿对面,我笑眯眯地看着他,说道:“媳妇儿辛苦了,刚着家来不及休息,就忙叨起来,为夫倍感惭愧。”

    他无奈地拧干了手里那一团皱巴巴的布,说道:“你别来捣乱,回去躺着去。”

    “躺好几天了,就盼着你回来。来来,咱说说话。”我笑道,“这次去北平怎么样,事情办得顺利吗?”

    刘国卿道:“挨了顿骂,好歹达到了目的。婚离了,师父他们都已经回了日本,还是我亲自送的。”

    我点点头,又道:“那我小弟?”

    他低下头继续搓衣物,佝偻着背,像是要躲避什么似的而缩小身形:“你小弟我没瞧见,但你叔公我见着了。他身体不大妙,大夫看了,也说不容乐观,大概熬不过今年冬天。我请了个人专门伺候着,过阵子,你还是亲自去瞧瞧的好。”

    心里“咯噔”一声。我还好,这是太太那边儿的亲戚,今年,她难免要伤心了。

    正说着话,忽然有敲门声。刘国卿甩了甩手去开门,来人是门房,递上了一张帖子。我凑过去好信儿,刘国卿打开帖子,我俩俱是一愣,竟是孟老板在大观茶园演专场的请帖。

    上面只龙飞凤舞写了刘国卿的名字。我屏住呼吸,连喘气都不敢,生怕他闻见冲天的酸气,赶忙回房间卧床休息。

    刘国卿捏着请帖,倚在门边道:“又难受了?”

    “没有,有些困,”说着打了个做作的哈欠,翻过身,背对着他,又道,“你干活吧,我再睡一会儿。”

    没一会儿,旁边的被子被掀开,悉悉索索一番动作后,他从背后搂住我的腰,脸蹭了蹭我的头发,说道:“几天没洗了,这味儿。”

    “老子病着呢!”

    刘国卿道:“坐了好几天的火车,累死了,我也睡。”

    “你洗衣服去,睡什么睡!”

    “那你也别想睡。”

    我不吭声,闭目等待瞌睡虫的下凡。半睡半醒的时刻,依稀听到刘国卿道:“放心吧,我不去。你病着呢,我哪儿有闲心去看戏?”

    霎时心里头踏实了,却在这时,又是一阵敲门声。我睁开眼睛,扭头和刘国卿大眼瞪小眼。刘国卿叹口气,认命地去开门,回来后手里又是两份请帖,神情古怪道:“是柳叔,说是一位白小姐送上的请帖,一份你的,一份邹老板的,请你们到大观茶园看孟老板的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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