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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四章

    天越来越冷了,左臂的夹板常常沾惹一层薄雾,身体行动不利索,耽误许多事情。我师元气大伤,人数始终填充不满,小周成天到晚忙着征兵,可这兵是征来一个跑走两个,气得小周用了重刑,所幸让我给及时拦下,才没闹出大乱子。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辽西战事正酣,我军节节败退,沈阳虽相对静止,却已扭转不了我军尽墨之命运。趁着一天晚饭之时,我把所有人招到校场,煮了满满一大锅猪肉炖粉条,每人再来三个馒头,在下令开餐之前,朗声道:“我知道大家参军,就是为了一口粮食,一份工钱,好养活家里的妻儿老小。你们既然跟了我,我就不能亏待你们,大家也都知道,这几天,身边弟兄来来去去的也比往常多了,我能体谅。说真的,谁愿意内战?这和打日本人还不一样!我话不多说,有想走的,今晚上悄默声的收拾完东西就滚蛋,我不追究。今晚这顿饭,就当是给你们践行,日后大家有缘再见;今晚没走的,你们可都想好,以后也走不了了!要是有后悔的,不用报上来,自己喂自己一颗枪子儿,十八年后你爱咋蹦跶没人管你!一顿饭的时间,我让大家好好想个清楚。行了,开饭吧。”

    说完回了主帐。小周给我端了饭来,我是食不下咽,味如嚼蜡。我他妈说得硬气,实则心里虚得很,这要是都走了,我一光杆司令,还打什么仗?那就该轮到我给自己喂枪子儿了!

    一夜辗转反侧。翌日大早,队伍照常集合训练。一个晚上,走了一批,也留了一批。我叫小周不要去查人数,这么点儿人,眼睛一扫心里就有了谱,万幸我没真打成光棍,这条小命暂且留着,还得继续排兵布阵。

    十月中,我军几个军长陆续叛变、投降,中央措手不及,频繁转变策略。我师人少,没法搞冲锋,于是上头放羊,任我自行管理,我便带弟兄们意思性地打起了巷战。子弹所达之处,如蜻蜓点水,徒劳无用。

    十月末,我军残部被围困在银行大楼。小周和我,还有幸存的寥寥二十来个弟兄,则仗着对地形的熟悉,在春日町刘国卿的住所鸠占鹊巢。对准锁头,一枪下去,夺门而入,老子先他妈弄了个大红脸——谁让他把他画的那幅牡丹裱起来还挂客厅了!

    小周豪气地左顾右盼,上摸下攒,问道:“师座,这是你家?”

    “不是。”

    “骗谁哪,”他溜进书房,捧个相框出来,“你看这还有你照片呢,诶,旁边这是刘师长?”

    我从他手里把相片抽出来,令他们在客厅里盘腿坐成四排,严肃道:“现在的局势,大家也很清楚,我遮掩也没用。咱人少,这是最大的优势,趁着没被发现,你们去跟老百姓换几件衣服去,出了城往营口去,估摸着你们到的时候,接应的船就该到了,之后的大家都保重。”

    话音刚落地,前排有个叫崔弘深的高个儿汉子跳起来道:“师座,俺们跟着你一路打下来,可不是为了跑的!不就是一条命的事儿吗?当初俺搁延吉种地,孩子都饿死了俩,要不是您叫人给抗来两袋苞米,还带俺进军队,俺哪儿能活到这时候?反正爱谁走谁走,俺就不走!”

    他一说完,其他受过我小恩小惠的也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我沉沉叹道:“不是寒碜大家,这场内战,不值得大家丢掉性命。可能正因为抱着这个心态,我才让咱们落到此番境地。不管谁当政,只要是咱中国人,有啥不能商量的?非得打?打仗就死人,咱手上沾的血,和咱们身体里流的,可是一样的。”

    二十来个兵沉默下来。我一一扫视过他们,继续道:“这是我给你们最后的命令,换装,去营口上船都得给老子活下来!”

    他们面面相觑,没再反驳。

    小周忽然道:“师座,那您呢?”

    我睨他一眼,一胡撸他脑袋,笑道:“就你滑头,臭小子。”

    11月第一天的拂晓,我还是成了光杆司令。

    我在客厅里撅屁股翻出了一张唱片和一盒烟。原来刘国卿也背着我抽烟,他总令我戒烟,却不自觉。我将唱片放到留声机上,唱片年头久了,声音略显滞涩,但尚能听个大概,吱吱呀呀又是那曲只差一步。

    只差一步

    沈阳,我的奉天,它用轰鸣如雷的炮声为这首曲子打鼓。我的奉天,辽阔安宁,这不是我的奉天。

    11月1日下午,春日町被共军占领,劣质的喇叭里播放着安抚老百姓的话语。我抽完最后一根烟,忽然坏掉的大门被仓皇推开,只小周一人跌跌撞撞地进来,灰头土脸,只有牙是白的,他拉着我道:“师座,您放心,他们都安全出城了!我是您的副官,任务完成了,我得回来跟着您!”

    我扬手扇他个大嘴巴子,气急败坏道:“你他妈敢违抗军令!”

    他说道:“您教我的,脑子得活络,不能您说啥是啥,办啥事儿都得分时候。”

    “你个傻小子,你回来就走不了啊!”

    “师座,咱都走不了了,那我更得伺候您啊。”

    我咬紧牙关,别过脸去,眼眶憋得血红。若我一个人,自然可以在这座房子里伤春悲秋,但多个他,我就不能坐以待毙,我他妈得对我的兵负责!

    我“嚯”地脱下军用斗篷,回到卧房,打开衣柜,丢给他几件厚实的毛衣和棉袄,自己也从头到脚换了一身。刘国卿的衣柜大半是我的衣服,他知道我爱臭美、好打扮,便经常给我定制衣服,它们每一件都有相应故事。一幕一幕,历历在目。

    我恨不得将所有的衣服都套到身上,妄图把所有故事一并带走,却终究不行。我低头系上风衣的纽扣,外面再披一件黑色的羊绒斗篷,对着镜子照了一照。

    小周满目惊艳道:“师座,您这么穿真好看。”

    这是我最喜欢的两件衣服,刘国卿也喜欢,他喜欢看我穿。

    我压低帽子,又给小周一条围脖,临出门前将我和刘国卿的照片揣进了贴近心脏的口袋。我想这一走,就再难回来了,没有他的日子,我真的很想他。

    战争的街道上,除了限时的采买,没人会出来。我们专挑人烟稀少的小胡同,家家户户门窗紧缩,亦不闻犬吠鸡鸣之声。也合该我倒霉,走走停停之下,正与共\党的一队人马,在慈恩寺边的小巷来了个狭路相逢。

    无论怎样的伪装,在刘国卿面前都是张画皮,更何况我穿着他给我买的衣服。我除下帽子,仰头望向马背上逆光而立的他,正如他认得出我,我也能仅凭一圈轮廓,就认出他。

    我有些尴尬,不知该说些什么。反倒是刘国卿身后的一个陌生面孔驱马上前,审问道:“你们是谁?”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小周瞅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刘国卿,忽然拔出了枪,扭头在我耳边快速而小声道:“师座,一会儿我开枪,你就赶紧跑!”

    对面已经全部举枪上膛,刘国卿随慢半拍,但犹豫过后,仍从腰间拔出了花口撸子。

    我心下一凛,赶忙捂住小周的枪口压下来,这才说道:“我是国军2师师长依舸。”

    陌生面孔扬声大笑,说道:“刘老弟,咱今儿是捡着条大鱼啊!”

    小周怒道:“笑什么笑!我们就是死,也不会让你逮去!”

    我死无所谓,但不能让小周年纪轻轻就没了。但这时候又不好吱声,只好两厢僵持。谁知小周眼珠子一骨碌,忽然说道:“刘师长,我知道你和我们师座关系匪浅,但你要想让咱投降,那可就大错特错了,我们——”

    话未说完,他猛地往旁边一窜,带走了大部分的注意,同时抬手随便对准那个陌生面孔,扣下扳机——

    没有子弹。

    他一愣,似乎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而刘国卿反应更快,枪声一响,子弹倏忽而至!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啥也没想,一把推开犹自呆怔的周副官。接着左胸针扎般一痛,我听到了照片碎裂的声音。

    我站不大稳当,摸索着墙壁缓缓倒下,胸前绽放出一朵瑰丽的血花。

    身体一轻,我被不知何时下马的刘国卿揽在怀里,他面上的紧张不似作假。我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染血的合照,鼻子一酸,十分委屈。

    刘国卿这一枪,可是毁了我没有他时,唯一的念想。

    我真是恨极了,却又打不起精神,刘国卿的嘴唇一开一合,我听不清他的声音,但知道他是在叫我的名字。

    越过他的肩膀,我看到那个躲过一劫的陌生面孔,眼神怪异地在我俩之间来回移动。

    人怎么能蠢到这个地步!我借着他身体的掩护,恨铁不成钢地将手悄然探入斗篷——

    这队人马里,不仅有他忠心耿耿的下属,更有居心叵测、与他同级、更是竞争关系的同志!

    我掏出他送我的花口撸子,轻轻对准他的左肩膀。

    他哭得泪眼朦胧,没有察觉到我的动作。

    我喘着气,断断续续道:“别怪我你回去好交差”

    说完,没等他反应过来,一颗子弹飞出弹道,嵌入了他的身体。

    我又往右边一偏头,对跪在身侧的小周无声道:“跑”

    他哭着摇头,死活不走。

    天上飘下雪花,零星的冰凉落在脸上。刘国卿的左袖子染成了红色,头发却被雪花改成了灰白。

    我感受到了身体一点一滴的衰败。

    天下起雪来,天也赏我满头霜啊]]

    忽然慈恩寺的上方出现了一只苍鹰,它飞得高高低低,反光之时才看得见拴着它的线。

    我拽着刘国卿的袖子,指给他看:“你看,慈恩寺里出来的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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