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面面相觑,都很是不解。
李默的意思是,不愿意再去皇帝身边了?
所以,李默带着几分敲碎美玉的欣喜与怅然地想,他更该死了。
皇帝为何不能是个碌碌无为的庸君呢?
如果他是,他日事成,李默也能保证,皇帝会在他的荫蔽下活得很好,很舒服。
可惜。
多可惜。
……
在诸朝臣的猜想中,赵珩应该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至少,也该坐立难安。
赵珩现在的确如坐针毡。
帝王半眯起眼,精神紧绷地盯着姬循雅的手。
向他伸来的手修长,从手指到腕骨线条无一处不锋利精美,没有分毫瑕疵,肌肤洁白,如用冰魄凝成。
二指中夹着点乌黑。
明明生得圆润,烛火下,却凝着幽幽的寒光。
“咔。”
落子。
赵珩一眼不眨地盯着姬循雅的手。
姬将军这双手长且白, 从长指到骨节无一处线条不凌厉好看,微微屈指时手背凸起荦荦,练武之人关节有些变形, 利利若刀锋。
甲缘却修得异常光洁圆润, 在灯下几乎涌动出了种珠光。
冰凉, 光滑,赵珩知道这双手的触感。
赵珩忍不住轻啧了声。
姬循雅注意到赵珩的视线——皇帝陛下的目光实在太过赤裸,只要姬循雅还有感知,就不会一无所觉。
指尖轻轻点了点棋盘,示意赵珩专心。
赵珩就顺势专心地将目光移到他手上。
视线炽热,灼得姬循雅小指微蜷了下。
“陛下。”他出声提醒。
赵珩笑呵呵地同他对视, 眸中虽满是笑意, 神情却流露出了几分苦恼,“嘘,”他垂眼,仿佛极聚精会神地盯着棋盘,“让朕想想,再好好想想。”
他一面看着棋盘, 一面顺手拈了粒葡萄送入口中。
尖齿刺入,圆润的晶紫在唇舌中汁水四溢。
赵珩这才拿起棋子,但不着急下, 慢悠悠地在棋盘上一下一下地磕着。
想不出。
姬循雅棋路并不如他人那么狠厉, 相反极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待对手察觉时已回天乏术, 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遭他一口吞掉。
半晌,赵珩抬起头, 满脸真挚地询问姬循雅,“下哪?”
姬循雅无言地看了他一眼。
难得姬循雅拿出了做燕国公子时的几分耐性与温文,尚还未被赵珩气得发笑。
“景宣,”赵珩以手撑颌,可怜巴巴地求他,“好景宣,你教教朕。”
见姬循雅不想理他,赵珩又不老实地拿手指去勾对方的袖子,一圈一圈地在指上绕,“景宣,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你不能不理我。”
话音未落,手便被一把反扣住。
赵珩抬眸,正对上一双晦暗的眼。
“先生?”
赵珩象征性地动了动手,旋即便被攥得更紧,他故作疑惑,“难道景宣先前没应?”
姬循雅紧紧攥着他的手,面上却淡淡,端是光风霁月正人君子的模样,“尚未见过礼,陛下亦未给臣束脩,算什么学生?”
赵珩忽地凑近,“景宣真想做我先生?”不待姬循雅回答,帝王蓦地压低了声音,低笑道:“你我若为师生,却行此事,”声音愈发低了,每一个仿佛都在唇间滚过,温热、湿润,“岂非颠倒人伦纲纪,是在乱……”
小指剧烈地蜷缩了下。
姬循雅抬手,想将手置在膝头,至少不该在赵珩眼前。
然而又觉得欲盖弥彰,只得生生忍耐住躲避的冲动。
他盯着赵珩开阖的唇,不愿意再从中听到扰乱自己心智的话。
所以,他用了种简单的方式让赵珩闭嘴。
赵珩先停了几秒,而后深觉却之不恭,回吻过去。
他一手撑着桌案,长指悄无声息地挪动,将棋盘上几枚黑子倏地扫入自己袖中。
再看姬循雅,但见后者长睫轻垂,似不满意他的不专心,轻轻咬了他唇瓣一口。
赵珩只当姬循雅没看见,心满意足。
待分开,赵珩先发制人,言之凿凿地道:“将军技不如人,便以□□之,想让朕转移注意,其心不善,幸而朕定力远超常人,未上将军的当。”
姬循雅还没见过这么拙劣的贼喊捉贼,也不恼,朝赵珩微微一笑,“陛下的棋技若如口齿一般伶俐,也不至于连输四盘。”
唯一一盘和棋还是赵珩“一不小心”扑倒桌案上撞散了棋盘。
赵珩张口,被咬得红肿的舌尖若现,“卿的确该学学朕的口齿。”
亲和咬是两回事。
有他这么个好先生,姬循雅进步竟然还能如此缓慢,可见其资质愚钝!赵珩心道。
姬循雅不理会赵珩的挑衅,朝皇帝伸出手。
赵珩眨了眨眼。
姬循雅不为所动。
赵珩横了横心,将下颌抵在了姬循雅掌心。
先伸手的是姬循雅,愣住的反而也是他。
掌中肌肤温热而柔软,毫无防备般地贴着他,这样没有戒备的亲昵竟令姬循雅感受了何为瞻前顾后。
能拉得动十石硬弓的手捧着这么个无害的人脸却有些无措,不愿纵着赵珩的耍赖,要抽手,却怕忽地移开闪了赵珩的脖子,不移开,自己却觉得愈发古怪。
明明这个动作远没有唇齿贴合亲密,可姬循雅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心头莫名跳得很快。
明媚璀璨的眼望着他。
只望着他。
砰。
砰。
一下又一下地轰鸣作响。
赵珩明知故问,“将军,你在向朕讨什么,为何贴着朕的脸不放?”
姬循雅闭了下眼,回答:“棋子。”
皇帝陛下见此计不好用,立时换了模样,作势要起身。
旋即颈上一凉,他遭一只手狠狠压了下去。
赵珩:“!”
皇帝眼眸被瞬间睁大。
却只能隐隐看见从指缝中透出的光。
姬循雅掌心冰冷,紧紧贴在颈部的肌肤上凉得令人战栗。
被遮住眼后,感官被无限放大。
他听得见,姬循雅沉沉的呼吸声。
眸光一转,赵珩含糊的声音传来,“以下犯上,姬循雅你好大的胆子!”
色厉内荏,连挣脱的力气都没有,却要摆出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
姬循雅自己都无所觉地扬了扬唇。
胆大包天的臣子声音依旧淡淡,一板一眼,“心无静气,卖乖取巧,自作聪明。”
声音字字句句清晰地灌入耳中。
冷淡、威严。
真如刻板的先生在规训自己不听话的学生。
赵珩喉头一紧,“景……”
姬循雅打断他的话,冷漠地下了决断,“阿珩,你该罚。”
温热的吐息扑在掌心。
赵珩扬唇,再扬唇。
他这种人不到穷途末路不知怕字怎么写,刀架在颈上还觉得兴致盎然,“你要怎么罚朕?”
姬先生不愧出自诗礼大家,教训人还要援引前例,是那种最不惹人喜欢,最古板不知变通的先生。
“我少年学棋时,有人取巧,就如阿珩现在这般,趁对手不备去偷子,”手指警告般地敲过赵珩的后颈,如皇帝先前敲击棋盘那样,有规律地,一下接一下,“先生发现后,说他既然喜欢吃子,便吓唬他说,让他将一盒棋子全吃了。”
“玉石做的棋,吃下去和要人吞金自尽有什么分别,”赵珩嗤笑,“你们先生可不敢。”
嘴上虽如此反驳,赵珩却感受到了一阵危险。
如被毒蛇绕身的危险。
这种对危险的抵触非但没有形成恐惧,反而催化了亢奋。
姬循雅温和地说:“自然不是要咽下去,只是含着。但少年到底面皮薄,遭人只声色俱厉吓一通便不敢再犯了。”
“可陛下,”那温和男音突然落在耳畔,唬得赵珩骨头一颤,“你不是少年人,面皮也不怎么薄,这么罚大抵无事。”
口中塞满棋子,帝王平日里最灵活善辩的舌也被冰凉的玉石压得不能动弹,闭不上嘴,又吐不出,只能无助地任由口涎滑落。
声音循循善诱,“您觉得如何?”
赵珩拖长了嗓音,“朕觉得——”
他倏然抽身,灵活得就如同一尾入了水的鱼。
姬循雅曲了下手指,未再去抓他。
“不怎么样。”皇帝笑眯眯地接下一句。
笑容得意得近乎挑衅。
赵珩将袖中的棋子抖出来,噼里啪啦地落到桌面上。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笑道:“学个棋而已,哪里要用这么刁钻的法子罚人,你方才那话是编出来吓朕的?”
姬循雅也笑,弯了弯眼,“信口胡言,惹陛下一笑罢了。”
这句话是真的。
姬循雅从小到大还未见过如他所说的那般温和的处罚手法,燕国皇室中有不知多少阴损的处刑方法,能让人看不出丁点外伤却痛不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