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文珺这才把脸转过来看了她一眼,那一眼饱含不确定,对陈良玉要同路护送感到意外。
不知是否是错觉,陈良玉捕捉到一闪即逝的意怯。
“昨日……醉了。”谢文珺道。
陈良玉道:“昨日,臣有失礼之处?”
“不曾。”谢文珺讶道:“昨日之事,你不记得?”
鸢容与黛青恨不能顷刻化身鸵鸟,将头埋在沙里。二人憋红了脸色,尽量闭目塞听。
“记得。”
“记得什么?”谢文珺将目光收回,有一瞬慌乱。
“臣记得公主说,可用之人,也可以是你。”
“你可还……记得其他?”
“其他?还有什么?”陈良玉道:“昨日醉酒误事,若疏漏了什么,请公主再提点。”
“没什么,我们走罢!”
陈良玉一同谢文珺为惠贤皇后的牌位添了香,寺中僧人做了法事,诵经。
永宁殿后便是谢文珺见李彧婧与谷燮二人的禅房,寺中和尚清扫过,一尘不染。
谢文珺要在太皇寺小住日。
陈良玉上下看了一圈,禅房摆置古旧,简陋程度与她们歇脚的客栈相去无几,一张竹榻,一套松木桌椅,供奉着一尊佛龛,佛龛底下两个蒲团。
她不禁问道:“衣食妥当吗?会不会住不惯?”
谢文珺跪上蒲团,掌心合十,默念了句什么,才道:“此心安处,一切都好。”
怎会住不惯呢?此处远离纷扰,还能常伴阿娘,时时为她诵经祈福,愿她来世顺遂安康。
“只是这里的夜间太过寂静,没有一丝人气,静得叫人心慌。有时午夜醒了,分不清自己在人间还是地府。”
“是鸢容、黛青伺候得不妥帖了?”
陈良玉话音刚落,鸢容与黛青二人便跪了下去,惶恐道:“是奴婢该死。”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陈良玉有些不好意思,转头看向谢文珺。
“起来罢!”谢文珺道:“她们做事是用心的,只不过,不如你守在榻前那般心安。”
宣平侯府关雎楼的那个雨夜,她睡得无比安宁。
陈良玉望着蒲团上那伶俜的人影,虽万千拥簇,却没由来地孤寂落寞。
“每年的这个时候,如果臣没有公务在身,就随公主来叨扰惠贤皇后几日。”
昔年应下惠贤皇后的承诺,她如今才发觉要做到不是易事。只是每见江宁公主形单影孤,她便心有不忍。
“臣坐门外,守公主一夜好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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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上庸城风波还在蔓延。
谢渊之藩后, 贤妃位分晋为贵妃,摄六宫事。
驱逐其子,晋升其母,无非是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 一切只为安抚与制衡。
出战南洲的旨意颁下来, 只给了陈良玉五万兵马,要深入别国作战, 这点兵力是远不够的。
宣元帝又下一道谕诏予她南境兵马的调度权。
同时, 下旨陈良玉十二卫大将军之职由高观接任。
高观领金吾卫大将军职, 按照常理, 是不可兼任十六卫其他职衔的。
陈良玉旋即想通了宣元帝为何指派她去南洲平乱。
这是要撤她统领府兵的职权了。
待她自南洲平乱归来, 上缴兵符, 她手上便不会再有一兵一卒了。剪了翅羽的鹰, 动弹不得,她便只能安安分分地嫁与谢渝, 成为那百无一用的众多后宫宫眷之一。
可旋即,宣元帝又将十二卫府兵与庸都守备军的指挥权交于赋闲已久的宣平侯陈远清。
这样的兵马调度, 陈良玉预感不太好,总觉得她这一走, 庸都会出大乱子。
而且是不可控的那种。
陈远清听诏进宫,宣元帝卧在龙榻上休养,谢文珺与几个嫔妃在旁侍疾。
北雍质子翟吉也守在宣元帝龙榻前,几乎全天不离,凡有宣元帝入口之物, 他必当先一步以身试毒。
将殿中人遣散,孙公公宣了这样的旨意,陈远清也感到有些意外。
宣元帝以为陈远清要推辞, 怏怏地道了一声:“兄长……”
那般神情,陈远清再熟悉不过。
幼时他没背完书担心叫先帝责骂时,少年时五王之乱他不得已提起长刀与亲兄弟血刃相向、你死我活时,都是这样的神色。
一个掌天下人生死大权的帝王,在害怕的时候,还是习为故常地喊出那声“兄长”。
陈远清的心软也相沿成习,谢临在他跟前显露意怯,他便什么都依了他。
即使他如今的身体已不能如当年那般,能以万夫之勇为他挡掉所有明枪暗箭,但若能叫他有那么一二分的心安,那么,他愿意再次领兵,在他有危险时披甲上阵,为他最后拼杀一回。
陈远清向宣元帝多求了一道旨意,将陈滦提早外放。
陈滦进士及第后任翰林修撰不足一年,依照常理,进士一甲封授官职后,是要在庸都任职满一载后才会外放,去地方任职。依照其在地方上的功绩、表现,决定任职几年再调回庸都。
安排好陈滦后,又遣派府兵护送严姩母女回北境,回到陈麟君身边。
当真要出大事!
陈良玉心中不安,欲问个究竟,严百丈抢先给了她一个铁鋄信筒,里头卷着一张帛纸,纸上画着错综复杂的线路图,节点处标记着的地方都是些市井铺子,或是马行,或是布庄,或是点心、果脯铺子,也有几处农院。
这并不是庸都的舆图,那点点星位,星罗棋布,更像是遍布大澟全境的点位。
“将这些位置记牢。”严百丈道:“你此去南洲,若许久没有庸都的消息,你的信儿也传不回庸都与你大哥那里,便动用飞虻联络。”
“飞虻”是贺年恭四大弟子之一、有着飞虻矢之称的江伯瑾所成立的民间情报网,五王之乱时他入丰德王麾下做了军师,屡次向丰德王进献截杀谢临与陈远清的计策,皆被严百丈、林鉴书与陈远清三人一一攻破。
丰德王屡屡退败,疑心他是谢临安插的暗棋,便断了他的双臂。
他最后的下场不得而知,有人说他被乱刀砍死了,有人说他被驱逐做了乞丐。
总之,之后再无人见过他,渐渐地也都当他死了。
他的“飞虻”被严百丈收拢,继续沿用。
陈良玉蓦然想到一事,对严百丈与陈远清道:“爹,严伯,林师伯终前将阴阳三卷给了翟吉,庸都若生乱他必会趁乱作梗,搅浑了水出逃。如今他守在陛下身边不好动手,定要找机会不留把柄地杀了他,决不能,让他活着回到北雍!”
阴阳三卷虽已在民间流传,或许早已被北雍拿到,可兵家用武,最忌纸上空谈。
但翟吉不是空谈之人,他对于领兵作战很有领悟力。束发之年,便能将严百丈困顿在兵阵中,射穿了严百丈的小腿。
若叫他贯通了阴阳三卷回到北雍,与放虎归山无异。
对大澟来说,他将会是个棘手的大麻烦。
宣元帝的精神愈发不好。
病了月余不见好转后,他移进崇政殿后方一处寝殿养病,重新题了殿匾,改名为长生殿。
意在寿比松乔,长存不灭。
题了长生的门头匾未能佑他却病延年,每日吃药进补,逐月下来,身子骨却一日不如一日。
这日薄暮,谢文珺侍候宣元帝服过汤药,用巾帕拭掉嘴角的残留,便要告退。
宣元帝唤她:“江宁……”
“儿臣在。”
她礼行得规矩,挑不出错处,宣元帝看了却良久不语。
自他病了以来,谢文珺得空便来照料,事事当心,极是妥帖,可他总感觉差了些什么。
方才那一礼,他才想通,缺了些温情。
血缘亲情,本应是最相近、最体己的,却为何这般疏离?
“你是朕唯一的女儿,为何,与朕如此不亲近?”
谢文珺当即行了跪拜大礼,道:“父皇是君父,威仪赫赫,儿臣敬重父皇。”
宣元帝怅然若失。
敬重?他如今盼切的不是那份对君父的敬重。
越是人在病中这种脆弱的时候,越是渴望儿女天伦的亲情。可似乎苍天薄待于他,连这样小的祈盼都不愿施舍。
“朕……”宣元帝欲语还休,“罢了,你回东宫罢,这些日子辛苦。”
谢文珺正要起身,忽然宣元帝又一问,“若朕今晚一睡不起,你认为,谁更有能力继位?”
谢文珺道:“儿臣,不懂这些。”
宣元帝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不懂最好。这些年你总是孤零零的,是朕这个做父亲的对你关切不够,你回东宫罢,叫太子……选几个伴读入宫来,陪着你打发时间。”
又觉得还不够,叫进来候在长生殿外的卫小公公,交代道:“卫七,照顾好公主,朕是信得过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