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遵旨。”他嗓子已经损毁了,嗓音呕哑难听。
卫小公公弓腰,佝偻着身子,看不清脸,也窥不清面部是什么神色,但他似乎很紧张,手脚都略有些不安。
或许,也可以将这种不安解读为兴奋?
“谢父皇,儿臣告退。”
谢文珺起身退出长生殿,回到东宫往乾清殿去,荣隽也正往这边行来,脚步有些急。
谢渝面前案几上的奏疏堆了几摞。
荣隽道:“殿下,倚风阁密函。”他顿了顿,又道:“陛下那边,也已经知道了。”
倚风阁明面上只是一座皇家妓坊,暗地里却是宫中搜集大臣与民间动向与机密的暗线,风月皮子下更是藏着一座暗狱,这座牢狱等闲没有身份进去,得是谋大逆的皇亲国戚才能有幸体会到其间的酷刑。
倚风阁人脉复杂,并不忠于某一个人,其间有皇上的人、东宫的人,自然也有谢渲的人,甚至谢渊的人。
只不过后两者离开庸都就藩之后,他们的耳目已叫谢渝清理干净了。
谢渝拆开信函看了,眼圈发红,似一头被惹怒的雄狮。
祺王谢渲在其封地逐东废农桑署后,各地世家士族对谢渲的呼声越来越高,榆城黄家、尧城谭家、临安阎家皆已归拢。
世家在朝任职者不在少数,此三家最位高权重的人,当属礼部尚书黄俏琼、刑部尚书谭遐龄、钦天监监正阎天枢。
如今的世家几经削弱,只是豪族、士族的笼统称呼,各世家虽然仍然掌控着一部分土地与人口,但与之前的门阀世家相比,也只占了尺寸之地,且各世家相去甚远,不成体系,对皇权也构不成威胁。
虽比不得门阀世家当年占地为王、掌控着一方土地上的经济、政治与军队那样的荣耀与权势,若这些世家、士族联合起来拥立某个人夺储,也实在可怖。
由于得了当地世家拥戴,今岁夏末,逐东暗探传来探报,言明谢渲正笼络其他世家,并在其封地暗自招兵买马。
张殿成不得已北上亲巡。
其亲巡的目的,在于威慑,也在于笼络。
可今早随张殿成去亲巡的近卫传信函至倚风阁:张相于钟吾城遇刺。
钟吾城正毗邻祺王谢渲的封地——逐东。
钟吾城林氏在朝位最高者,是北衙禁军统领,林忠。
荣隽道:“张相无碍,刺客均已伏诛。”
谢渝道:“受谁指使?”
“是死士。”
不少达官显贵都有豢养死士的习惯,便于必要时为他们除掉政敌。死士,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只要被主家下达了任务,无论成与不成,都是一个死,绝不透露主家身份。
动手的未必是谢渲,可行刺张殿成,已然说明有些人已经不把太子放在眼里了。
“皇兄。”谢文珺唤道。
谢渝的视线从信函转到谢文珺身上。
谢文珺接着说:“父皇要你选几个公主伴读入宫。”
她说着,提起青笔蘸了墨,在乾清殿中的地方舆图上圈了几处。
谢渝默了默,道:“知道了。”
如今这样的情势,搜罗各家贵女入宫,明面上是为公主选伴读,实则是为东宫拉拢各家做铺垫。
公主伴读一般只从宗室、皇亲中挑选规矩懂礼的,极少从外姓朝官家中子女擢选。
惯例如此,可世殊时异,也得讲究特事特办。
宣元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至少在他活着的时候,他要牵制住各方的力量,杜绝因某一方势力过强而即刻引发同室操戈的可能。
只管生前清平无事,哪怕他死后巨浪滔天。
谢文珺圈的几处,除了东府,便都是六部九寺中大员的乡土。
朝廷大员、世家士族送各家的女儿入宫做了公主伴读,便是搭上了江宁公主。
可谁又不知江宁公主是养在东宫的?搭上了公主,便能趁太子的东风。
来日太子顺利登基为新皇,晋爵、厚赏倒成了其次,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等一跃成为天子近臣、永保家族繁盛的时机,是多少年求不来的。
东宫选公主伴读的消息一出,大员们自己先坐不住了,纷纷寻门路,想尽法子让自家调教得最得体的女儿在宫里露面。
最终确定的伴读人选,有东府章姝郡主、钦天监监正阎天枢嫡次女阎柔、兵部尚书盛修元之女盛予萱、户部尚书苏察桑之孙女苏礼衿以及南境的陆平侯衡继南幼女衡漾等十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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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谢谢看到这里的你们!
今岁上庸城的天格外干燥, 入冬多日,也不见降一场雪。
这是宣元二十二年的岁末。
宣元帝将养了大半年,身体总算有了好转的迹象,一反常态地关心起了农事。
年前不降雪, 来年粮食十有八九歉收。
这就不得不考虑明年粮税收不够数的问题, 还要预防闹饥荒。
赶在各衙署停政之前,宣元帝向司农寺、鸿胪寺和礼部下达谕令, 命他们好好准备来年二月二的耕事节。
务必要隆重以待。
三衙署接到谕令, 一合计, 年也过不好, 干脆不过了, 卷了铺盖在各自官署就地一铺, 睁眼就是干活。
安排完这些, 宣元帝好似突然想起来宫里还有姚废妃这么个人,复了姚废妃德妃的位分, 迁回原来的重华宫。
月例、用度一应照旧。
年关宫宴,祺王谢渲走马赶趟、快马加鞭从其封地逐东赶回庸都。
他是奉诏回宫的。
他似乎清楚这一趟回庸都意味着什么。
蒋安东拦下了出城接他的祺王府兵, 带领几百禁军远行相迎,接到他人后, 除了百十人一路随护折返上庸城,其余人又分几路,朝他来的方向奔驰而去。
他嘴角挂着一丝苦笑,也似嘲讽。
他笑那巍峨皇宫金銮殿里的人,他所谓的皇兄与父皇, 轰赶丧家之犬一般将他驱逐还不够,如今防乱臣贼子一般防着他。
那些兵分几路前去探查的禁军,是要为他们高坐金銮殿的主子确认他有没有违制带兵回庸都。
防着他不本分, 在身后的来时路上陈兵。
都说血浓于水,可血腥气太重,反而不如清水甘洌。
谢渊比谢渲早几日到。
他在其藩地临夏说不上励精图治,倒也求稳。他奉行“仁治”理念,务农耕,兴工商,临夏在他的治理之下一片欣欣向荣。
东宫在临夏的暗探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异常的、出格的动作,便没对他过于设防。
其生母晋了贵妃,宣元帝未册立继后,贤贵妃如今位列后宫第一等,身份贵重。
慎王妃荀淑衡已有身孕,月份还不大,但也能朦胧瞧出肚子。
宫里总算有了件喜事。
贤贵妃的喜悦溢于言表,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宣元帝病了这许久,对即将降生的皇孙也分外重视,当即厚赏了荀淑衡与其母家,还特准她回家探亲。
宫宴上光鲜亮丽的诸人,实则背后各有各的不堪,在外人瞧着,谢渊无疑是最有福气的那个人。
家室祥和,母慈子孝。
谢渲沾了一身的寒气匆匆赶到,依次向宣元帝、太子、贤贵妃和重新复位的德妃见过礼,愣愣地盯着德妃看了一会儿。
鼻翼一张一阖,顷刻落了滴泪。
那个在他离开庸都时还能看出绰绰风华的妇人,如今老了十岁不止。
他察觉母亲有些异常。
她只对着他慈爱地笑,一句话也不讲,甚至叫他起身都只是打了个手势。
冷宫的日子不好过。
他心如刀割。
宫宴上,宣元帝照例要赏赐各位皇子亲眷些什么。
谢渲推辞了所有恩赏,跪在宴席中间的空地上,“求父皇,年关过后准母妃随儿臣回逐东,全儿臣为母尽孝之心。”
一团和气时提这般扫兴之事,宣元帝当即挂了脸。
谢渲就藩时许了他翰林学士吴廷臣之女为原配正妻,又纳了两个文官之女为侧妃。这一正两侧三位女眷的共性,就是母家官衔品级都不高,但都是书香之家、清流门第。
谁料不出一年,其正妃吴纭产子时出了血崩之症,一尸两命。
妻儿丧期一过,谢渲娶了逐东司马陆任西之妹为续弦。
陆任西是武将之家,司马一职掌军政。
谢渲在逐东拉拢武将、世家,暗中扩充军备,宣元帝岂能不防?
德妃姚霁月如今就是宣元帝牵在手中掣肘谢渲的风筝线。
线虽细,但牵在手中,谢渲便会有所忌惮。
若再叫他将生母带回封地,庸都没了人质,那时反不反、何时反,还不是只看他一人心情。
德妃向谢渲使了个眼色,轻轻摇了摇头。
谢渲听从了她的意思,回自己座席入宴。年宴过半,便有宫里的管事嬷子请走了德妃。